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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读《红楼梦》的人，对袭人几乎没有一个不深恶痛绝的，就是《红楼梦》的本文上，在第百二十回中，不管是原作者曹雪芹，还是续者高鹗，对她之嫁蒋玉菡不惜直接的用春秋笔法写出了：“看官听说，虽然事有前定，无可奈何；但孽子孤臣，义夫节妇，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更慨叹的举出了前人过桃花庙的诗，比作：“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而读花人论赞中以为其奸而近人情，所以难辨；更指出她的罪案为“谗”, “计其生平，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蕙香，间秋纹、麝月，… … ”这些论断，是否正确，倒不必管他，我也曾仔细的想了一想，袭人之邀宠，之肆虐，之进谗，甚至于她的不为宝玉守，出嫁蒋玉菡…… 种种问题的关键所在，就因为她的身份决定了她。 《红楼梦》 上主子、奴才各有各的份位，贾母，吾知其为老太太；邢、王二夫人，吾知其为太太；凤姐、尤氏，吾知其为少奶奶；尤二姐是平头二房；探春、惜春、迎春，以及作为贵戚客人的黛玉、宝钗、湘云等，吾皆知其为姑娘小姐；这大约都是属于主子一类的。此外，如鸳鸯、紫鹃、莺儿，……一些举不尽的丫头，无论怎样俊，怎样俏，怎样得到她各人的主子的信服，但终是奴才。还有一种，比奴才高半级．却也算不得堂堂正正的．便是所谓“妾”的地位．也只能作为半个主子看，如果得宠，还可以撒娇使媚，如平儿是；不得宠是虽能生儿养女，也还是挂在旁边，冷宫的货色，如赵姨娘那样；若无子无女，像周姨娘．就更不用提了。但是，你在这些类人之中，那一类里也放不进袭人去，所以袭人的身份，就耐人寻味了。 袭人虽然也可以说是丫头，但是除了鸳鸯是老太太房里的人，谁都不能不因尊重老太太，而尊重她，这是另当别论的。此外看情形大约就数着她了，尤其是在怡红院宝玉的房里。宝玉而下就没有再比她份位高的了。她当然不是小姐奶奶，虽然黛玉刻薄挖苦的叫了她一声：“好嫂子！”但终不能和凤姐平起平坐，宝钗还没娶进来，宝二奶奶的位子空着，她到底成不了正头香主。就说是妾吧，也还没有正名份，实实在在当起偏房来；自然，她也许可能成为正式的妾，甚至于可能和香菱一样由妾而转正，而成为法定的少奶奶．但那是未来的事，如今还没达到那个地步。就是王夫人，虽然默认了她的份位，吩咐凤姐把她的月份钱提高到和赵姨娘一样，也还不好意思明白点破，只好每月从自己的名下扣出来给她，还不能登在大账，列为与项。至于她自己，有的时候也不免忘形的在别人面前，和宝玉称起“我们”来，但一经人指破，到底心里也觉着不大对劲。从这几方面来看，她在大观园里的地位，实在是既不上，又不下，真难以明白规定了。 可是，《 红楼梦》 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为甚么只有她独得这一个特殊的地位？实在说来，就是因为贾宝玉初试云雨情之后，又和她把警幻仙子的妙术，照样的复演了一番，自从和宝玉偷偷摸摸，勾搭上了以后，于是锦帏之内，绣榻之旁，就有了她一席地了。而且这种暖味的关系，是早己经在太太奶奶们，姑娘们，丫头们的口里心里，成了公开的秘密，她便就不同一般了。 别看她主不成主，奴不成奴，在人脸前，她是上不了正式场面；却因为有了这层关系，太太奶奶姑娘们，普通的丫环，所不能作，不便作，不敢作，不能言，不便言，不敢言，一切的事情，她都可担当起来，说的开，做的出了。她在黑影里．和宝玉甚么事做不出，甚么话讲不出？就是背在别人后边，对王夫人，凭着这种身份，也就可以报消息，上条陈，甚至于任意的臧否批评，而由其褒贬之中以定爱恶了。在王夫人心里，总以为横竖事实上已经是自己家里的人，还会心往外面吗？自然毋庸疑惑而相信任。在别人更不能不见风使舵，望势捧高了。读花人论赞中，以为：“王夫人视之为顾命，宝钗依之为元臣。”其实还应该添上几句，就是：“凤姐视之为助手，宝玉视之为心腹，而众人视之为蛇蝎矣。”所以，别看她表面上，上不上，下不下，不能在人脸前摆架使腔，而骨子里边，是可以压下，可以弄上，权势无穷，在主子奴才之外．有她的其他的一套的，也就从她这种不能归纳于那一类的奥秘的身份中，而时势造英雄了。 自然她也有她的意图．她的想法，因而产生出她的手段，她的技能来。她对宝玉，不但狎呢备至．枕边温存；而且还会向宝玉提出规劝，要他以后不许谈死谈活闹做和尚；虽然不想正正当当的读书，也要在老爷脸前里做个样子；更不许再向姊妹们唇皮上讨胭脂吃，… … 这些，无非是要博得宝玉于爱怜之外，对她另有一种“敬佩”之意，以为她作“贤妻”虽尚不够格，而作为“贤妾”是绰绰有徐．这样她这“准妾”的地位，当然巩固了。对王夫人则不但小心翼翼，应付的周到，而且还会在没有人时，设一设奇谋，敲一敲边鼓，提醒一下她所注意不到的事，那又难怪王夫人心里不觉着她是一个乖乖的好媳妇儿，较拙口笨腮的李宫裁（那虽然是正式媳妇！）倒有天渊之别，在这顶头主子兼未来婆婆身上，又拴的稳稳牢牢的了。可是，因为身份未定，虽然权势在握，但她又何尝能安于上不上下不下呢，而且这种情形也不过一时局面，绝非可以长久下去的，所以她的意图，她所努力的，主要的便是固宠，宠固而后可以确定名份，那自然也就可以公然的上得了大场面，不需要再愉偷摸摸，她当然也明白偷偷摸摸到底不是一回事的。 因为她处在这种等于已经固定了的“准妾”地位．但名义上到底还不好拿出来，所以她对于宝玉的婚姻间题就不能不十分关心了，不但关心，而且总想作为一个决定的力量。她会想到在可能与宝玉作为配偶的一群姑娘们，不会死断了种，宝玉总要讨一房为宝二奶奶，自己充其量的还不过从“准妾”定清了名份：宝玉娶个怎样的少奶奶，对自己的前途关系实在太大了．可能权势提高，可能平安无事．也可能打入冷宫，和赵姨娘、周姨娘一样；更可能根本不理会这一种偷偷摸摸的关系，连“准妾”的地位都推翻了，甚至于想当丫头而不可能。自然她深深的明白到有入选当宝二奶奶资格的，为黛玉、宝钗，在这里，她就不能不于二人中择一个对自己比较有利的方面而倾向之了，我们且不必对黛玉、宝钗作甚高低的评判，即黛玉的性格，又何能容得下一个当权恶奴，虎视在旁呢？袭人也就不能不在东风压了西风．西风压了东风中间，使尽了自己的力量，来作为一个定风针了。在宝玉被笞之后，她就趁势向王尖人来一个“小见识”，拿出男女避嫌和防患未然的话，用宝钗一陪，一支暗箭直向林黛玉射去，就不能不使王夫人如雷轰电击一般，林、薛之胜负就几乎决定了一大半。到后来冲喜之局已成，她再哭哭啼啼向王夫人揭开了宝玉、黛玉间的事情，和凤姐串通的定下了瞒天大计，虽然宝、黛、钗的惨痛的场面由此造成，但她会想到自己的地位却就稳如泰山了。她何尝不知道，这样可以死黛玉，逼宝玉，危宝钗，但，利害荣禄关于自身，就不能不爬高心切，求正名份心切，求安定地位心切，而别人的一切在所不顾了。或是说：就这点看，说她是宝玉心腹，倒未免是不通之论了。是的，所谓心腹，还是有条件的，她不能体会宝玉而倾向黛玉，结果黛玉倒反而被她蒙在鼓子里边。作人心腹的人，却会有蒙蔽人的一套，如果她不会蒙蔽，宝玉又何能引为心腹呢？这不是宝玉引她为心腹而不可靠，却是心腹之间，有的时候到底还隔着一层肚皮，两方面的想法未必完全相同吧。 其次，她在丫头队子里，我们不能只看见一面，她对别人房里的丫头，又何尝不亲亲密密呢？但宝玉房里的，或和宝玉稍微有些关连的就不同了。且不说宝玉有好拈腥惹骚的脾气，就是单讲袭人的心里的算盘珠，宝玉能和自己偷偷摸摸，又焉能保着不会和别人照样的来这末一手呢？卧榻之上，自己已经占住了半个天地．那里能让别人在这中间分割了自己的床席，这样，在她的身份上，不但要固宠，要爬高，同时，也就又有了排他和独霸（当然正式的少奶是除外的）的心思，这就不能不死晴雯，逐芳官、蕙香，间秋纹、麝月了。我觉着袭人还有一个想法，如果别的丫头也走上了宝玉的线，所谓“准妾”一多，则她这种地位，也就算不得希罕了；而况别人的水涨船高．也就是自己的水落石出，要想能够达到真正的“妾”的名份，还不知鹿死谁手？纵让能够春色平分，起码也是鼎足之势的，在任管谁是宝二奶奶以下，袭人是从不作第二人想，于是才不惜费尽心力，以排斥那些比较出色的丫头哩。秋纹、麝月，且不必论。蕙香、宝玉同日生，“同日生就是夫妻” ，这是房子里的私情话，为甚么能透到王夫人的那边呢？宝玉也怀疑着：“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有外人走风，这可怪了。”走风的未必是外人，为了晴雯、蕙香辈，怡红院里，这双锐敏勤快的耳朵，也就和袭人的身份一样，大家心照不问可知了。在王夫人虽不一定侦骑四布，专探底下人的隐私；但自告奋勇，甘愿打听私话，通消息，设陷阱的．固自有人在。芳官是戏子，戏子会引诱坏了宝玉，而非戏子的袭人，其能够取得这种特殊地位的．则不知其又是由何而来。至于晴雯，她怎样的构成了罪案，贾母以为“言谈针线，都不及她”，宝玉所谓：“生得比人强”和“性情爽利，口角锋尖”，有一袭人这样的主不主奴不奴的人，每天窥伺着她，又那里容得下她能干，她强；只“口角锋芒”― 好多说话，已足以陷入千古奇狱，况在宝玉眼底，她未必下于花大姐，又焉能不死呢？宝玉说“众人见我待她好，未免夺了她位”。话比刀刃还快，多末露骨的直剖开袭人的心底秘密，其排他独霸的企图，怕也是自讳都讳不住的吧。 过去许多论袭人的人，多斤斤于她的不为宝玉守，如一百二十回中所笔诛者，在表面上看起来好似义正词严，几乎使袭人复生，亦无可置辩。可是，这话我总觉着责之不得其人，我们且不谈向奴才要求贞操．向小人要求气节，乃迂大夫之所为，天下之最不合理的要求。仍拿袭人的身份来讲，世上有“节妇”“义妾”，可以竖匾立碑；而袭人既非妻非妾，表面上还不过一个蟀子而已，她算不得贾府那一种人物，通房丫头也没有正当的名份。袭人，是天下最明白的人，在这点上，懂得的比谁都清楚，自然又何必为宝玉守呢？也就说像她不主不奴偷偷摸摸的身份，也只有固宠爬高，升级作妾，转正扶堂的种种权利，而没有贞操气节的义务和责任．所以天下最便当的，就莫过于这等人了。有人以为鸳鸯可以为贾母殉，紫鹃可以为黛玉不嫁，连惜春都可以逃禅，而要求袭人守。又何为不可？殊不知这些也都应当别论，他们无男女关系所在，男女关系而且是偷偷摸摸，自又是不同了。而且．鸳鸯、紫鹃、惜春，她们如果说是为谁殉，为谁守．倒不如说她们睹大观园炎凉变幻，早已心如冷冰，看破世尘，才走上这些道路，而袭人是热闹场中的风头人物，她的内心不会那末易冷，没有尝够人间味，那里可以随便的不嫁？虽然今天“准妾”的地位已告终止，贾家的姨娘侧室，或转正扶堂作太太，一概没有做成，可是明天，嫁了蒋玉函，仍然有俊哥陪着，虽然气派小些，不如贾家，也再用不到偷偷摸摸，到底在玉函家里过了奶奶瘾了！ 至于嫁到蒋玉菡家中，其初也许因为他到底不是宝玉，到底没有贾府势派，心里或者有点不自在．及至发现了汗巾之后，我想这时如果说认为姻缘前定，天作之合，倒不如说她心里会暗自发笑，原来所嫁的丈夫，和自己是一样的人，一在贾府之内，一在贾府之外，彼此可都与宝王曾经偷偷摸摸有过一手的，这也会除了夫妻情谊之外，并且在不明不白的身份上志同道合引为知己，而相得益彰吧！ 概括的说一句．袭人之在大观园里，因为她这种特殊的身份才造成这样的一个人，也因为她是这样的人，所以才能博得这种特殊的身份。不过把这种身份的来历推上去，李嬷嬷骂的好：“你不过是几两银子买来的毛丫头”，所以无论怎么的有权，有力量，有身份，怎样特殊，根子底下，总归是化钱买来的货色，而在只有大门口里石狮子还清白的贾府里，既有银子可买，出了这种不上不下不奴不主的典型人物，也是必然的事，所以袭人之为袭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原载：｛桂林《野草》第五卷第九期，1943 年4 月） 原载：｛桂林《野草》第五卷第九期，1943年4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