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不自由毋宁死”的格言,在贾府里表现出来的却是“不奴隶毋宁死”的荒唐与心酸。这是《红楼梦》中的实景,也是作者愿和读者共同为之一叹的奇观——但它又只是《红楼梦》所讲述人生哲学的一个小侧面。在王蒙的新书中,其他许多见解也都有自己的特点,用《红楼梦》的说法,讨论这些见解或可破闷解颐去惑。 服务与领导 前些年流行一种说法:领导也是服务。这很对,很亲和,领导有义务为被领导者们创造条件,提供帮助,使他们能够更好地工作和生活,完成领导交给他们的任务,并乐于继续在领导人的领导下做事。我们的口号,尤其是领导人的口号,正是“为人民服务”嘛。 但在《红楼梦》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另外一种情况,另外一种人情事理,就是服务,特别是周到的、垄断型的服务有可能变成干预、管理和领导。 最突出的例子就是袭人。她是宝玉的首要服务总管,她尽心尽力地服侍宝玉,包括与宝玉初试云雨情;而宝玉与其他的奴婢也已经习惯了她的服务与总管,她一天不在,宝玉房里就陷入无序状态,就处处不得劲,乃至于就出乱子。而袭人的服务意识特强,并且从特强的服务意识发展到了管理意识、干预意识,干脆说变成了使命感。无所不在的服务使你离不了她,她就有权过问你的事情,帮助你进行选择,在助你排忧解难的同时使你走上一定的方向。 服务本身也有一个选择问题——服务是由活人进行的,而活人是有选择的机会的。服务有一个方向问题——劲往哪里使,情往哪里用,撺蹬什么、常规什么、应付什么、冷淡什么乃至干脆怠慢什么的问题。这是奴仆的选择,尤其是袭人这样的懂道理、有“原则”、一心当候补主子的“上层奴隶”的选择,虽然通常奴仆给人的印象似乎是没有什么选择。 例如一天宝玉的头发是让湘云梳理的,这还了得,这动摇了袭人服务方面的垄断地位。袭人干脆来了一个怠工,见了宝玉扬言“从今以后别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服侍你,……我仍旧还服侍老太太去”,同时和衣睡下,致使宝玉深为骇异。 袭人平素是很讲韬光养晦的,这次居然敢与史湘云叫阵,做出令主子骇异之事,要挟宝玉,可见她已经到了拼死一搏的地步,叫做忍无可忍、让无可让了。 这里,袭人的服务是有讲究的,方针就是要符合老太太、太太(王夫人)、老爷(贾政)的要求。袭人确有把握,宝玉越来越大了,整天与姐妹们女儿们一起玩闹,渐渐不合礼法礼仪,非她所领会的原则所能容忍,非她所掌握的更上一层的家长们所能喜欢,她有义务有责任监督管理宝玉,使他走上正道。 同时袭人也嫉妒湘云竟抢了她的美差,给宝玉梳头,这种身边人的地位别人岂可染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她的嫉妒可以名正言顺地在维护宝玉的成长环境的大旗下发泄出来。 最后,竟是小主子宝玉认输,甚至指天划地,折玉簪盟誓,决心接受袭人的引导与训诫。然后二人互道“心里急”: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急?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服务者与被服务者达到了心相通,意相近,互补互利,互相认同,谁也离不开谁了。 历史上服务者变成了干预者直至管理者的事例不少,例如许多朝代的宦官,像刘瑾、魏忠贤、李连英等。卑贱如宦官者,却因了他们能为皇帝贴身服务而成为宠臣弄臣,乃至掌握了大权,最后连皇帝都受他们支使,能不慎哉! 宝钗的药方 第七回说到宝钗有一种病,是胎里带来的热毒,吃各种药都无效,后由一秃头和尚开了“海上方”(仙方、秘方),名之为“冷香丸”。其处方如下: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王按,此前花瓣不晒干怎样保存呢?不会霉坏吗?存疑。)……又要雨水这日的天落水十二钱……还要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瓷坛内,埋在花根底下…… 谁读到这里都会忍俊不禁:多么荒唐,多么美丽,多么可爱,多么讲究,多么奢侈,多么莫名其妙! 阔小姐真能折腾呀,看一看一个人的生病求医用药情况,就知道此人的阶级阶层地位特别是消费层次了。 这不像药方,倒像童话、神话、诗、酒令、谜语。与其说它是功能(治病)性文本,不如说是文字性、语言性、文学性、诗性、审美性、哲学性、玄学性、神秘性、巫祝性、巫术性却也是游戏性的文本。 读完这个药方你的第一个反应很可能是:“亏他想得出!”它似是出自出色的想象力而不是临床医术。 它很直观,白者花者水者,洁无瑕也,冷如冰也,美如花也,高贵典雅天姿国色者也。 它天人合一,以天医人救人:春夏秋冬,四时节令,雨露霜雪,植物花卉,无不中的,无不暗含玄机,无不契合天意天数。 它包含文字崇拜特别是数字崇拜,读之赏心悦目,而十二与四,当然不是普通数字,甚至西洋也青睐十二(一打)一数,阳历阴历一年都是十二个月。这些数字里也有天机,有东方神秘主义。中国崇拜的数字更多,如一(元)、二(阴阳)、三(星)、五(行)、六(顺)、七(巧)、八(卦)、九(九归一)等,各有深意,各有积淀。中国称命称数,或称气数,这极有味,数字对于国人是具有神学意味的。太可爱了。 它是女性的。它符合薛宝钗的身份性格,甚至也符合林黛玉的身份性格。即使仅仅看药方,也可以看出作者曹雪芹对于宝钗这个人物的非以等闲视之。 试想,除了宝钗,湘云能吃这种药吗?她那么活泼无挂碍,吃这个不是捣乱吗?别人就更不须考虑。只有黛玉是完全配吃这个冷香丸的,或者可以说黛玉不吃已经冷而香了。这么一说,这个药方太巧太要巧涉嫌矫饰,反而不够自然而略显做作了。这正是无药而自冷自香的黛玉高出一筹的地方。 被认为荒谬绝伦的俞平伯的“钗黛合一论”,在这里又得到了一证。按,以现实主义理论人物分析方法来看,钗黛合一说是胡说八道,是的,但是以文化符号学的观点来看,合一说并非完全的无稽之谈。至少,读《红楼》,事事时时处处要把这两位女性联系起来理解,钗不能离黛,黛不能离钗,否则就读不懂《红楼梦》。 它不像出自“现实主义”的《红楼梦》,倒像出自带有当时世俗化宗教化印迹的道家著作《淮南子》,或者类似的药方出现于金庸的小说《天龙八部》《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应该更加自然。这说明,中国的现实主义是灵动的现实主义,开放的现实主义,神思八极、心有旁骛的超现实主义,而不是画地为牢的现实主义。 这还说明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文性、直观性、整体性、审美性、想当然性与诗性,与西方的逻辑推理与实证主义、科学主义传统大异其趣。 如无大病,倒是可以吃点这一类药,想来有益无损;吃花,现代医学也是肯定的吧。真得了大病还是要化验透视扫描打针吃药手术,不论平素你怎样地做出轻视科学技术的人文派头。 (《不奴隶,毋宁死:王蒙谈红说事》王蒙/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年7月版) 原载:《文学报》2008-07-03 原载:《文学报》2008-07-03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