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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前言 日本厨川白村曾经说过：文艺创作，是苦闷的象征。这话说得极好，深深地把握着文艺作家的心理。 曹雪芹的写《红楼梦》，正是表示曹雪芹在现实压迫下的苦闷！曹雪芹，在贾宝玉的身上，寄托了他自己的对现实的愤擞！反抗！对人生的怅惘！迷惑！ 中国二干年来的社会，为礼教所控制、黑暗无光。多少英俊有为的青年，在忠君孝亲的号召下，丧失了志气，多少红灯下的少女，在贞节碑坊下，葬送了青春。二千年来，礼教统治下，有多少革命思想，英雄事业，给他悄悄地毁灭了！ 曹雪芹不胜礼教统治的重压了，以自己最大的痛恨，最深的愤怒，他咆哮了！写出了七十余万言的《红楼梦》，来发抒他的胸臆。不过曹雪芹是一个文艺作家，他有旧社会缺陷的感觉和反抗的情绪，他却不是个社会革命家和思想家，所以他不知道旧社会黑晴的原因，和改革的方案。读《红楼梦》的人，感觉曹雪芹，一方面处处在否认旧社会，一方面却处处在同情旧社会。在《红楼梦》 里，曹雪芹透露了 一些对礼教统治的猛烈攻击的消息，但这点很不容易为人发觉，恐怕是这个缘故。 无疑地，曹雪芹的理想，寄托在《红楼梦》主角贾宝王的身上，可是认识贾宝玉的，总以为宝玉是个花花公子，没有灵魂的，爱与女子厮混的顽物，却不知宝玉倒是个消极的革命青年，有识见，有气节，不与社会妥协的血性分子。 读者或者有些不信，这篇文章正要向你说明这点意思。 二 反忠论 儒家说：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他的意思，本是勉人追求真理，虽牺牲其庸亦何伤，他的流弊，却变为鞭策青年，保卫帝王的一姓一家的天下。 “一将功成万骨枯”，在枯骨堆上，筑起将军的勋业来，贾宝玉曾给予猛烈的攻击： “那些须眉浊物，只听见……武死战……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 … ”“疏谋少略的，他自己无能，白送了性命。”〔第三十六回） 迂腐腾腾的尸谏，贾宝玉也曾露骨的给以批评： “那文官……念两句书，记在心里，若朝廷少有瑕疵，他就胡弹乱谏，邀忠烈之名，倘有不合，浊气一涌．即时拚死… … ” 如果你，平庸的话，对时局没有意见，或是不敢批评时局，说一句公道话的勇气也没有，那你怎么能说宝玉是个花花公子呢？ 三 反功名 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夭下，是儒家行政的步骤；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是儒人生活的缩影。政教合一的主张，本是含有一部分真理。 可是，他的流弊，也很显然，变为过去大多数文人，终身活动，在被统治阶级想法跳入统治阶级的过程中，他们惟一的手段，是十年窗下，吧唔咭哗，做书蠹！摇头摆尾，写八股文。言称三皇，行比尧舜，讲大话，搭虚架子，用读书来做做官的敲门砖。 这就是所谓取功名！所谓荣宗耀祖，显亲扬名！ 那么贾宝玉对功名，是什么态度呢！ 虚伪的袭人，曾经撒娇的向宝玉游说： “第二件，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在老爷跟前，或在别人跟前，你别只管批驳消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做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已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已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怨得老爷不气。”（第十九回） 可惜！宝玉，“终是不读书之过”。（第十七 回） 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力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谁谤。… … 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似乎，不很知道孝道，用用功，图一官半职，上慰贾母．下乐宝钗。 宝玉的思想中，好像根本就没有功名的观念，宝钗也曾经好好的劝导他，在功名上打个主意，倒转而给宝玉抢白一场：“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子，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蠹之流！”（第三十六回〕 甄宝玉是宝玉平日倾心的人，同名，同貌，同年。当两人相识之下，甄宝玉说什么的； “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贱，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好些。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 “家君致仕在家，傲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杨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教诲之恩。”（第一百十五回） 文章经济、为忠为孝，入了禄盘之流，怎不使宝玉动气的说：“不意视弟为蠹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第一百十五回）惋惜着“证同类”“失相知”了。 四 不应酬 宝玉并不是传大观园衣钵的人物，名分上，宝玉有传大观园衣钵的资格。 要传大观园的衣钵，最低限度，得多见见世面，多和士大夫来往来往，那么门路多了，人事一通，博一官半爵，也非难事。 无奈贾宝玉计不及此： 素日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接谈，又最灰恶峨冠礼服贺吊往还等事。 大观园“策士”凤姐，九月初二日生日，那天，照例，宝玉该去凑凑热闹，贺贺亲姊姊的寿，也博得个贾母欢喜，尽尽孝心，不枉贾母平日“肉呀！心肝儿呀！”的疼爱，才是。 那里知道，宝长“别具神思”呢！ 贾府上，热供烘的庆祝凤姐儿生日时，宝玉偷偷地．带了个书童焙茗，从大观园角门溜了出去― 这就有失体统― 到冷清清的地方，耍了大半天，害得贾母牵肠挂肚的，差点儿急出大病来．难怪贾母要大发雷霆： “你… … 也不说一声儿… … 私自跑了，这还了得。”〔 第四十三回〕 简直要请贾政执鞭庭训呢！ 五 祟自然 其实．“天不怕，地不怕”，宝玉也是个大胆人物！贾政又那在他眼里呢？ 《红楼梦》 大家都看过，当还记得贾元春才选风藻宫时，贾政大观园试才题对那一段故事吧！ （贾政）引众人步入茹堂里面，纸窗木榻，富贵气象，一洗皆尽，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觑宝玉道：“此处如何？" 这时候惯于迎合主人脾胃的贾政门客，”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你道宝玉凑凑他老子的兴头吗？没有！宝玉说：“不及‘有凤来仪’多矣！（第十七回〕 贾政自然不高兴了，宝玉却还要嘴硬！ “但古人尝云天然，此二字不知何意。（第十七回） 居然款款而谈，发了一大堆议论，大有训父之意。 “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 … 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 第十七回）. “父前唯诺”( 《论语》 》 ，宝玉胆敢在贾政面前．大谈“天然”，怎不招贾政生气，喝命： “插出去”呢！ 六 信佛道 说到这里，关于宝玉的思想体系，己经给我们略露灵光。读者也许要问：贾宝玉这样大胆的离经叛道，从思想，行为上，表示了对忠孝的扰议，那末贾宝玉正面的，对现实，有什么理想没有呢？有的： 贾宝玉有他自身的理想国！ 在这点上，贾宝王不仅有破坏，而且有建设的！ 贾宝玉跳出了 大观园思想，却投身于佛道的怀抱中了― 那正是异端邪说。 我们别以为宝玉翻开四书来读：“细按起来，似乎不很明白。”（第八十二回）以为宝玉低蠹无能，其实宝玉志不在此！《南华经》才是宝玉喜欢读的建国大业的大文章。 不信：我们可以读宝玉摹拟续写《庄子，胠箧篇》的一段文章。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炙，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灭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邃其穴，所以迷惑缠陷天下者也。（第二十一回） 写来极有意味！ 宝玉又尝与黛玉谈禅： 记得吧？有一次，林黛玉问贾宝玉说： “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从前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称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 （第九十一回）宝玉呆了半晌，忽地古里古怪的，打了句禅话：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第九十一回）于是巧窍的林黛玉，也打起禅语来了。黛玉道： “瓢之漂水，奈何？" （第九十一回） 宝玉道： “非瓢漂水，水自流，瓤自漂耳。”（第九十一同） 黛玉道： “水止珠沉，奈何？" （第九十一回） 宝玉道： “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 （第九十一回）黛玉道： “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第九十一回） 宝玉道： “有如三宝。”（第九十一回） 宝玉用禅语来表达他心中隐隐约约爱黛玉的情绪，可以说是宝玉潜伏在异端的佛道战壕里的一种表现．也可以说是不满现实的一种苦闷的象征！ 七 女性服务 当然，贾宝玉是个畸形发展的人，他心中老是呆想着，“天地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第二十回）说到这里，也许有人要问： 贾宝玉既是信仰道佛的学说，怎的不去深山冷屋里去参悟禅机，倒来大观园女人淘里厮混呢？ 问得正好！ 贾宝玉在旧社会里什么都不敢肯定，就是这一点，还不能摆脱― 那是― 为女性服务― 是宝玉惟一的人生观。 读者还记得，壬子年的冬天，大观园里下了一夜的雪，宝玉穿着件茄色哆罗呢狐狸皮袄，罩着一件海龙小鹰膀褂子，束了腰，披上针蓑，戴了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芦雪亭去，那大观园内乔松疏竹，都似妆在玻璃盆内，大观园变成琉璃世界，宝玉走过山坡，还闻着一阵寒香，回头看见栊翠庵的十数红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显得精神。 在雪天的芦雪亭里．有着穿著鬼庸红裘的宝琴，凤姐，李纨，香菱，探春，李绮，李纹，岫烟，湘云，黛玉，宝钗等十一位女子，他们不畏风寒，正有雅兴！终于不会写诗的凤姐儿，想出一句“昨夜北风紧”的粗话，接着十位，凑成了一首三十五韵，七十句的排律。宝玉在这种场合，总是装得才思苦厄，老实的李纨，结果倒反罚以一个“访妙玉乞红梅”的雅事呢。 宝玉吃了黛玉递过来的一杯洒，暖暖肚，冒着雪，到栊翠庵乞梅去，一回儿，笑欣欣的擎了一枝红梅，回到芦雪亭来，丫环接了，把他插入美女耸肩瓶中，宝玉微微的喘气着笑道：“你们如今赏罢！" （第五十回） 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辛稼轩词） 真是一幅极好的画图呀！画图的主人，是宝玉，是诸女，是雪梅．是自然，宝玉在画图中陶醉了。 假使有人要阿，宝玉一生最感愉快的事，那我就说宝玉在栊翠庵采梅回来，走进芦雪亭一眼看见许多姐姐妹妹的那一刹那。因为这一刹那，宝玉的灵敏中，已达到为女性服务的最高峰。 八 情的意态 所以宝玉有他的个性，委实色得可以； 看到了丫头嘴唇上的胭脂，准会有失身分的姐姐，妹妹，乱叫一阵，要求舐着吃！ 史湘云洗了脸，翠缕拿残水要泼．宝玉倒一就势儿洗了”。（第二十一回）还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史湘云，要她“打几根辫子”。无怪小丫头翠缕要撒嘴笑了：“还是这个毛病儿。”（第二十一回）宝玉在情的意态上，确实有独到的境界： 有一次．宝玉倦着想睡，秦可卿领他到了一个上房，看到了《燃藜图》 ，宝玉“心中便有些不快”，看到了一副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阿，人情练达即文章。”（第五回）宝玉简直像看到了敌人一般的叫起来：“快出去！快出去！”看到了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宝玉就乐了，看到对联：“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第五回）看见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 … 宝玉乐开了；“这里好！这里好！" （第五回） “不谙人情爱锁梦”，宝玉深人情的意态中了！ 九 富幻想 当然，宝玉是可爱的．天真，多情，有趣味，有境界．对人生是特别有兴会的。 贾府上，欢天喜地的做《 孙行者大闹天宫》 的戏文．宝玉倒想：素日这里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画的很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第十九回） 这种场合，宝玉又怎样富于幻想，不合现实，叫人觉得嗤然可笑，又觉得蔼然可亲呢！ 十 情场失意 在女人淘里胡闹了一阵，可是，贾宝玉在真正的恋爱对象的追求上，显然是碰壁的。多伤心！ 贾宝玉欢天喜地的结婚了，打开面巾来看时，百年好合的不是同调的林黛玉，而是大观园文化承继人薛宝钗，没有看错，是薛宝钗！不是梦境，是薛宝钗！ 这一下，宝玉绝望了，也就是宝玉梦醒的时候了。 林妹妹丢了，这罪恶世界，有什么留恋呢！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湘夫人》 ） 没有给贾府尽尽孝道，宝玉要抛弃现实了。 嘴里念着阿弥陀佛，丢下了年轻的宝钗，年老的贾政，背着不孝的罪名，光着头，赤着脚，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跟着一僧一道，在茫茫的雪天里．向渺渺茫茫兮大荒境去了。， 宝玉去了，在微微的雪影里，还留着他的足迹。 十一 尾声 社会．远远的望去，好像筑着一垛厚厚的墙。聪明的人．他会掉过头来，不去碰壁。 中国有多少现实失意的人，都走上逃避现实的路，或是遁迹空山，或是隐身文艺，来摆脱他们的苦闷，发泄他们的哀怨。不过更聪明的人说，理想国得建筑在人间，而不在天上。在现在，而不在将来。文学是要积极的，健康的，而不只是消极的。 也许有人要笑，苍蝇的力量太小．他不知道那块透明的玻璃，有多少硬度，碰破了头也没用。 不过列子告诉我们愚公移山的故事，也许把墙冲开了，就成一条路。 贾宝玉去了，他惟一的遗训，是教人失望时遁身空门，我们却觉得更要积极些，要研究学术，研究社会，看这问题发生的症结所在，来解决这问题，不是看见了墙就转头，倒是要破了这墙，成一条路。 原载：《东方杂志》 第四十卷第二号．1944 年l 月30 日版 原载：《东方杂志》第四十卷第二号．1944年l月30日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