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开篇即宣称,所写“大旨谈情”,脂砚斋说“因情得文”,“因情捉笔”,其书也别称为《情僧录》。花月痴人《红楼幻梦自序》为说明《红楼梦》为“情书”,竟一连用了近二十个情字:“作是书者,盖生于情,发于情,钟于情;笃于情;深于情,恋于情;纵于情,囿于情;癖于情,痴于情;乐于情,苦于情;失于情,断于情;至极乎情,终不能忘乎情。惟不忘乎情,凡一言一事,一举一动,无在而不用其情。此之谓情书。”[1]脂砚斋深昧《红楼梦》中的“情”意。他说:“借幻说法,而幻中更自多情,因情捉笔,而情里偏成痴幻。”[2] 曹雪芹批判此前才子佳人小说“千部共出一套”,“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历来的爱情故事“不过传其大概”,多不出“偷香惜玉,暗约私奔”,“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既然传统的社会文化无视“儿女真情”,要表现这真实的情感世界就必须“作得奇想”(第一回脂批),在现实社会之外寻找其源头和来历。《红楼梦》以顽石“幻形人生”为机缘,“择个绝世情痴作主人”(第一回脂批)。贾宝玉原是被女娲遗弃在大荒山青埂峰下的顽石,灵性已通后为自己不能补天而自怨自惭日夜悲号,主动要求到红尘来历情劫。青埂峰即是“情根峰”,宝玉是个“情根”。第二回贾雨村也说他是“灵气所钟”,“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性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其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关于林黛玉的出处,是与有关贾宝玉的另一个说法联在一起的。“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事,意欲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露,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3]大荒山和灵河岸是乌有乡,“顽石入世”与“以泪偿灌”也是荒唐事。由此而见,对应宝玉的是这样两组关系:石——玉——人、神——人,对应黛玉的是这样两组关系:草——木——人、仙——人。贾宝玉含玉而来,林黛玉带病降生;宝玉以自己的乖僻邪行发展个性,黛玉则以自己幽僻绝尘的诗情与世俗抗衡。宝玉为带玉而恼怒,黛玉为还泪而怨艾。两人是为了前生的约定而来,只不过是为了把前世欠下的还回去,把原本不属于自己而是归结于对方的东西重新交还给对方。来世为人,不过是还回这一份人情,了结这一份情缘。情感心理上的还情在现实世界的大观园中便是还泪,由此他们两人都是“情痴”,所以两人第一次见面就有似曾相识之感,他们的性情心意早就相互认同。即使最终以悲剧结束,贾宝玉也只念那“木石前盟”。所以第十九回脂批称之为“古今未有之一人”,“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不曾,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传奇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在贾宝玉、林黛玉面前,中国传统的分析理念和评价准则已丧失言说能力。连深通人情世故的贾母也纳闷:“我也解不过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孩子。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我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头们闹,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爱亲近他们。既细细查试,究竟不是为此。岂不奇怪。” 贾宝玉当初是主动要来人间历劫的,他不顾一切执着地向往和追求,然而一切美好的又都被无情的否定。他在与薛宝钗结婚后没有长叹一声而接受事实,他仍然挚爱着林黛玉:“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林黛玉临死前说:“宝玉,宝玉,你好……”,表明她决不宽宥的态度。宝、黛爱情之感动人的,就是这“意难平”。不幸已经压倒了贾宝玉,但他没有屈服。夏志清认为:“曹雪芹表面上写了一个道教的或禅的喜剧,表现了人类在绝望和痛苦中的无希望的纷扰以用一个个人的解脱。但只是表面的,因为读者只能感觉到这小说中所描写的痛苦的真实比道家智慧的真实更深地激荡着他的存在。”[4]脂评本《红楼梦》开卷有一诗:“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既然悲喜同幻、古今一梦,人生既无意义且又充满创伤,为什么还要红袖啼痕、情痴抱恨?一个真正解脱了世事超脱了人生的人不会怀念或怅恨他的过去,当曹雪芹“滴泪为墨,研血成字”以十年辛苦叙写往事,固然有从红尘求解脱的意愿,却更强烈地表现出对繁荣的留恋、对悲剧的不甘、对另一种人生的希冀合对记忆中往昔的无限眷意。这种难以自抑的困扰和折磨说明曹雪芹没有从人类人生的本源意义上真正“看破三春”,如果这样说过于简单和绝对,那么更向前推进一步,不得不说曹雪芹有可能在一定范围一定程度上做到了“看破三春”,即看破了他所处的那个给他无限痛苦但更给过他无限陶醉无限回忆的孩提时代和家族,但就他自己心理情感上的取舍而言,他却是拿的起放不下了,他深沉而无限深情的拿起来细细地展开,可是就连他自己恐怕在自己的意识深处也深深的知道,自己是再也放不下了。于是我们看到《红楼梦》不只充满着烦恼、痛苦、无常、死亡、可怕等等,也深深寄寓着同情、关爱、热恋和痴迷。在无情中看到有情,在消逝中看到永恒,对于曹雪芹来说,是对自己一生经历的不甘不服,当然更多的是不忍——“到底意难平”。在繁华消尽的困境中,萦绕于曹雪芹心头脑际的,是那些女子的音容笑貌,他忘不了这些曾经朝夕相处、耳厮鬓磨的异样女子,他也忘不了那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他要把自己的真哀乐、真感受、真经历以如其本然的形式公诸读者,要以此重建自己的内心世界情感生活,重建自己与往日情感生活的联系。 这是一个永久的矛盾和悲剧:一面是流逝不已的时间把悲剧带到生命之中,人们尽可抱怨、尽可惋惜却无可奈何;另一面是总有人愿意停留在曾经拥有过的美好时光之中,追忆既是要刻下当日的美好,也是拒绝岁月的无情,才能把过去的美好呈现出来?曹雪芹于是把自己全部的旨趣和情志放在了过去,放在了那可以暂时给自己美好给自己温暖的过去,他用属于自己的文字,以记忆的力量复活那曾经拥有的恬适美好。 注释: [1]一粟:《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54页。 [2]戚序本第一回总评。 [3]曹雪芹:《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 [4]夏志清:《<红楼梦>里的爱与怜悯》,胡文彬,周雷编:《海外红学论集》,第135页。 原载:《现代语文》2009年第02期 原载:《现代语文》2009年第02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