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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红楼梦》迷宫的金钥匙 ——脂批价值论说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贾益珍 参加讨论

     
     
    小说评点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特有的一种文学批评样式。从篇幅看,他真可谓短小精悍;从文体形式看,有散有韵;从流传形式看,它与小说作品紧密结合在一起,呈现给读者。这种特殊的文学批评方法,对中国明清小说的阅读传播,艺术创作都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脂砚斋对《红楼梦》的评点,便是这种特有的文学批评样式中更为独特的小说批评。脂砚斋深受金圣叹、张竹坡小说评点的影响,将这种文学批评样式发展为一个新的阶段。他的的评点涉及了作者作品的各个方面,对小说创作中结构方法、人物塑造、语言运用等各个方面多有独到的见解。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脂砚斋对《红楼梦》的评点,也给中国小说美学理论以重大贡献。他的关于小说的悲剧性的论断,“是在历史上第一次揭示了小说的悲剧性以及这种悲剧性和作家的审美理想的关系。①”他的关于小说的艺术真实性,人物形象的丰富复杂性,语言的精炼独特性以及作家亲身经历对创作的影响等各方面的论断,都体现了极其重大的美学价值。是中国小说美学园地里的一朵奇葩。
    脂评是指《红楼梦》及其作者的知情者,如脂砚斋、畸笏等所做的评价。脂批极为复杂。从批书人和作批的时间看,非一人一时之作。其中的批书人除脂砚斋外,还有畸笏、松斋、棠村、杏斋、梅溪等等。脂砚、畸笏的批语最多,其他人或多或少多留下了一些批语。这些批语散见于小说的回前回后及小说原文的眉间行中,有些批语是很难分辨系何人所批。就是同一人的批语也非一时之作。脂砚斋自己就说“余阅此书,偶有所得,即笔录之;非从首至尾阅过,复从首加批者,故有复处。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后每一阅,亦必有一语半言,重加批评于侧,故又有前后照应之说等批(甲戌本第二回)”。
    脂批问世以来,有很多红学专家都做了深入的研究。分辨哪些是脂砚斋的批语,哪些是畸笏的,哪些又是其他人的。但至今还存在着很多说不清的问题,有待于以后更进一步的研究。
    《红楼梦》中的脂批,从文体形式上看,有散文体,如上面所引一则即时。也有诗歌体,“自执金矛又执戈,自相戕戮自张罗……(庚辰本第二十回)”
    从批语的内容看,脂批涉及小说理论的各个方面,且有着一些很不统一的见解。
    这些都使脂批显得非常庞杂,不易理解,不易研究。但我们不能因之而放弃对它的阅读与研究。这些批语,不仅对《红楼梦》的创作经验进行了多方面的总结,而且为我们提供了曹雪芹《红楼梦》创作的很多背景资料,而“我们要真正的了解一种艺术,非连背景一起了解不可②”。这些脂批,对《红楼梦》的阅读和研究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下面对脂批略作分类,对其价值试作粗浅论述,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一  透露作者情况及其与批书人、书中人事之关系
    脂批中有些透露出《红楼梦》的作者、批书人的一些情况,也透露出他们与书中所写的人物、事情的关系。这是其他小说评点不具备的,也正是脂批的独特性之所在。
    《红楼梦》第一回:“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
    甲戌本有批语道:
    若云雪芹批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
    紧接着后面又有批语道:
    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
    第二回开头,甲戌本也有一批:
    只此一诗(第二回的回前诗)便妙,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
    类似的批语还有,不必尽举。只此三则,便是曹雪芹对《红楼梦》著作权的铁证。
    第一则分明说曹雪芹不仅“批阅增删”且是《红楼梦》故事的初创者。书中说曹雪芹“批阅”、“增删”是作者故作隐形的“狡猾”之笔。脂砚斋提醒读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第二则又说“书未成”,这未成之书实乃《红楼梦》也。“芹为泪尽而逝”之芹,乃曹雪芹也。第三则更点明雪芹作是书也。
    与雪芹同时代且深知雪芹的明义,有一首题《红楼梦》诗,诗前小序云:“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余见其抄本焉。③”此小序可证脂批之不谬,曹雪芹之著作权不能动摇。尽管有人还在做翻案文章,想否定曹雪芹对《红楼梦》的著作权,但都令人难以信从。
    上面引的第二则脂批还透露了雪芹的卒年。它是现今考证雪芹卒年(壬午除夕)最可靠的证据之一。后来发现的雪芹墓石上也有“壬午”字样,也证实了脂批的可靠性。正是这则批语,我们知道了雪芹的确切卒年,即1763年2月12日(乾隆二十九年壬午除夕)。从而推出了雪芹活动的具体年份,更有助于理解作品的时代背景。
    第一回写一僧一道“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靖藏本此处有批:“作者自己形容。”此批分明告诉我们,雪芹自己就“生得骨格不凡……”这是雪芹“形容”最形象的描述,使我们似可一睹雪芹之真容。本回中还写道,绛珠仙草感神瑛侍者甘露之恩,要以一生之泪相还,甲戌本有批云:“以顽石草木为偶……一泄胸中抑郁。”作者以“顽石草木为偶”,“一泄胸中抑郁”,其性情,创作动因亦可窥见。
    我们再看雪芹之身世。
    第五十二回写晴雯深夜病补雀金裘,“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庚辰本此处有如下批语:
    按“四下”,乃寅正初刻。寅此样法,避讳也。“寅”字避讳,系雪芹之祖曹寅之故也。
    第十三回写秦可卿托梦与熙凤。秦有“树倒猢狲散”的俗语。甲戌本有批云:
    “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
    再找一则资料为此批作注:
    施瑮《病中杂赋》中有“廿年树倒正堂闭”的句子,其自注云:“曹楝亭公时拈佛语对坐客云‘树倒猢狲散’,今忆斯言,车轮腹传!④”雪芹将其祖父常语写入作品,以寄无限之感慨。
    第十四回,庚辰本有一条回后总评:
    此回将大家丧事详细剔尽,如见其气概,如闻其声音,丝毫不错,作者不负大家后裔。
    将上面三条批语联系起来看,作为曹寅之孙的雪芹,其“大家后裔”之身份可见。
    这类透露作者身份、经历的批语还有不少,这里不必多举。我们要了解雪芹身世,这类批语就不可不读,且应该细读深思。如此方可知雪芹著书之情况。
    脂批中,还有很多批语,透露了作者与批书人的关系。在上面所引“壬午除夕,书未成……”这条批语之后,接着还有:
    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
    第二十六回,写贾芸去见宝玉,宝玉“倚在床上拿本书”看,甲戌本有批云:
    这是等芸哥看,故作款式;若果真看书,在隔纱窗子说话时已放下了。玉兄若见此批,必云:“老货,他处不放松,可恨!可恨!”回思将余比作钗、黛,乃一知己,余何幸也!一笑。
    此两条批语可看出作者与批书人关系非常密切,可为同道知己。但批书人绝不是作者自己。“一芹一脂”已见其为二人。“将余比作钗、黛”中的“余”显然是批书人,而“将余比作”的主语自然是作者无疑。还有可做作者与批书人是两人而非一人之证据的脂批。第四十八回写薛蟠要回去做买卖,薛宝钗说“横竖有伙计们帮着,也未必好意思哄骗他的”,庚辰本有脂批曰:
    作书者曾吃其亏,批书者亦曾吃其亏。……脂砚斋
    这里“作书者”与“批书者”并提,显然系两人无疑。作书者,雪芹;批书者,脂砚斋。
    有人认为脂砚斋与畸笏为同一人之化名,是作者之叔,为宝玉少年时代的模特儿。⑤这也是颇有问题的说法。我们且从脂批中去看。
    第二十二回靖藏本有条批语:
    前批知者寥寥。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
    从批语中自称“朽物”署年“丁亥”看,此批当为畸笏所作。畸笏这里明言“芹溪(雪芹)、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脂砚与畸笏非同一人之化名,他们与作者亦非一人。
    第十四回写道“凤姐即命彩明钉造簿册”,甲戌有批云:
    宁府如此大家,阿凤身份如此,岂有使贴身丫头与家里男人答话之理?此作者忽视之处。
    庚辰本批曰:
    彩明系未冠之童,阿凤便于出入使命者。老兄未前后看明是男是女,乱加批驳,可笑。
    此二批当为畸笏与脂砚之批。从观点、口气上看,显系两人所作。
    脂砚、畸笏既非一人,亦非宝玉少年时代的模特儿。而宝玉身上显然作者的成分更多,看下面一组脂批。
    第二十回庚辰本批语:
    此系石兄(宝玉)得意处。
    石头惯用如此笔仗。
    此作者放笔写,非褒钗贬颦也。
    这三条批语中,石兄(宝玉)、石头、作者显系一人。类似之批还有。此类批语中可以看出,批书人是将书中主人公宝玉(石兄)与作者当一人看的。也就是说书中主人公宝玉有作者的很多影子在。
    脂批中有很多透露了作者、批书人与书中人、事的关系,给我们理解作品以很大的帮助。
    第二十二回靖藏本有批曰:
    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今知者寥寥矣,不怨夫。
    由此批可见,作者此处所写,即亲历之事,凤姐亦是作者与批书人生活中真实之人的影子。此故事,凤姐、脂砚、作者具在其中矣。
    第二十八回,凤姐让宝玉记账,庚辰本有批云:
    有是语,有是事。
    更能见出凤姐为作者、批书人生活中之真人的影子。实际生活中就有过凤姐让作者(宝玉)记账之事。
    第二十八回庚辰本批语:
    大海饮酒,西堂产九台灵芝日也。批书至此,宁不悲乎!壬午重阳日。
    同回此处甲戌批语:
    谁曾经过?叹叹。西堂故事。
    第三十八回己卯本批语:
    伤哉,作者犹记矮幽页坊前,以合欢花酿酒乎?屈指二十年矣。
    第四十一回蒙府本批:
    尚记丁巳春日谢园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
    此类脂批书中有很多,这里勿须再列举。这些批语中含有丰富的信息:作者、批书人的很多生活中的故事,如大海饮酒、合欢花酿酒、谢园送茶,都被作者摄入书中。现实生活中作者、批书人共同经历了这些事,在小说作品中又成为作者、批书人的思想观点、审美理想的体现。也正是因为这样,《红楼梦》便有着永久的感人魅力。
    《红楼梦》这种“叙事皆从本真,闻见悉所亲历⑥”的写实作风,经了脂砚斋们的评点,早已为人们所理解和接受。清人江顺怡在他的《读红楼梦杂记》中就这样说:“《红楼梦》悟书也。其所遇之人皆阅历之人,其所叙之事皆阅历之事,其所写之情与景皆阅历之情与景。⑦”江顺怡这里的“阅历”就是指作者所亲历,即《红楼梦》之写实作风。脂砚斋们的评点,不仅使读者对《红楼梦》的思想内涵理解的更深,写实手法理解得更透,而且对我国小说美学中的写实性理论有所发展,与毛宗岗写实就是完全忠实于历史的真实性理论有着本质的区别。
    二、“搜剔刳剖”出小说中很多的叙述与表现方法
    一部具有博大精深思想内容的文学艺术经典,除了提供给读者丰富的关于人生、人性、社会、哲学等各方面的思考,它还有着众多的叙述技巧和表现方法,而这又是思想赖以表达的有效形式。对这些表现形式的研究,有助于我们对作品博大思想的把握、理解和研究。精深博大的《红楼梦》也同样有着丰富多彩的表现技巧。对此脂砚斋们为我们“搜剔刳剖”指点迷经,总结出了很多的表现方法。
    第一回甲戌本有一则批语:
    事则实事,然亦叙得有间架,有曲折,有顺逆,有映带,有隐有现,有正有闰,以至草蛇灰线,空谷传声,一击两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云龙雨雾,两面对峙;烘云托月,背面傅粉;千皴万染诸奇,书中之秘法亦复不少。
    这里,批书人给我们总结出多种写作方法。后文又在具体的作品内容中,做了很多精到的评点。下面就作品中反复出现的脂砚斋点出的几种写法,略作论述,以见作者的艺术技巧。
    (一)   伏笔照应
    第四回写贾珠之妻李纨,其“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甲戌本批曰:
    未出李纨,先伏下李纹、李绮。
    这实际上也就是批书人常说的千里伏线。这里伏下的李纹、李绮,直到四十九回才出现,进入贾府,其诗才到五十四回才有所表现。因为第四回有“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的伏笔,所以到第五十四回李纹、李绮联句作诗才不至突然,让人感到真实可信。若批书人不点出,我们阅读中也许就会忽略,不见作者叙写安排之妙。
    第五回写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有言:“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甲戌本脂批云:
    与首回中甄士隐梦境一照。
    就是说,此处的“太虚幻境”即时第一回中甄士隐梦中所见“太虚幻境”。幻境本非实有,然作者反复渲染,有伏有应,读者亦感到,幻耶?真耶?难以分清,使作品所写幻境具有了艺术的真实感。
    (二)   草蛇灰线
    第八回写宝钗看毕通灵宝玉,甲戌本有脂批:
    余亦想见其物矣。前回中总用草蛇灰线法,至此方细细写出,正是大关节处。
    通灵宝玉在第一回里,甄士隐梦中一现,因是梦幻之境,自然难以看清;第二回又于冷子兴口中一现,亦不清楚;第三回里宝玉摔玉时还未看清字迹;至此回,宝钗方才看清,读者亦方才看清。一路写来,通灵宝玉时隐时现,似隐而常现,虽现而尚隐,此种写法,批书人称之为“草蛇灰线法”。实际上就是通过反复的铺垫、渲染,方才写出人或事物的清楚面目。此种方法运用得体,可突出事物的形象,增加作品的阅读魅力。
    第二十二回写元春送出一个灯谜儿命大家猜,“宝玉、黛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庚辰本有脂批曰:
    此处透出探春,正是草蛇灰线,后文方不突然。
    此回后,探春时有出现,不断展现其性格,直至五十五回、五十六回,才将一个既有智慧,又有魄力的女改革家的形象凸现在读者面前。因为作者采用草蛇灰线之法,前面时有表现,所以后文之形象,使读者不觉突然。
    (三)   烘托之写法
    第三回,“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甲戌本有脂批:
    这是一段反衬章法……
    此处通过黛玉听母亲之说,来烘托宝玉之性格,不仅黛玉对其从闻说中已有认识,且读者亦认识了一个“顽劣”“恶读书”的大家公子形象。
    第二回写贾雨村游“智通寺”,甲戌本脂批云:
    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景;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写一出世醒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别小说中所无之法。
    这里批书人所说“回风舞雪,倒峡逆波”之写法,实乃反面烘托之法。
    第五十九回,戚序本回后总评:
    苏堤柳暖……又一样烘云托月法。
    此写法亦称为烘染法。
    (四)   不写之写,一击两鸣
    第三回写贾雨村与林如海关于其内兄的一段谈话,甲戌本脂批曰:
    写如海,是写贾政。所谓此书不写之写也。
    批书者此处点出的这种写法,实际上就是一笔两用,一箭双雕之写法。此写法使作品具有更为丰富的信息含量,又使行文简洁紧凑。实乃叙写之良法也。
    第四十五回后面写黛玉和蘅芜苑的一个婆子关于“夜局”的一段闲谈。庚辰本脂批云:
    几句闲话,将潭潭大宅夜间所有之事描写一尽……正是不写之写也。脂砚斋评。
    这里本写的是黛玉与婆子的闲话,却写尽大观园夜间之事。读此一段,不仅有了黛玉与婆子的形象,且知道了大观园夜间之事情,有一箭双雕之效。
    第六十六回,写鲍二家的对兴儿道,“你倒不像跟二爷的人,这些混话倒像是宝玉那边的了”。己卯本脂批云:
    好极之文,将茗烟等已全写出,可谓一击两鸣法,不写之写也。
    写兴儿,宝玉的小厮茗烟等已写出来了。若不是批书人点出,读者就不一定想得到。
    (五)   横云断岭之法
    第四回写贾雨村问门子断薛蟠命案之计,门子出示“护官符”,雨村犹未看完,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甲戌本脂批云:
    横云断岭法,是板定一章法。
    此处故事行文至雨村关于命案而引出门子的“护官符”,本应顺文意而写门子关于“护官符”的解说,却插入了“王老爷来拜”之另一文字,有如横云于山而使岭断,后又接续门子对“护官符”之解说,似云开而山连。这种在行文中突然插入另外情节之文,批书人成为“横云断岭”之法,也称“山断云连”之法。如此写使作品内容丰富,又避免行文之呆板,故事叙述曲折有致,倍增读者阅读之兴味。
    第六回写刘姥姥来贾府打秋风,正在“开口告人难”之际,作者却插入了贾蓉来借炕屏一事。既使刘姥姥之难堪有所缓解,贾蓉走后其“心神方定”;又使贾蓉此时亮相,读者当揣摩“其心思用意”。故甲戌本脂批亦有“惯用此等横云断山法”。
    第十四回,写凤姐协理宁国府办丧事,有一“迎送亲客上的”人迟到,正要责罚时,却一连插入王兴媳妇领牌取钱、荣府执事支取东西、张材家的领取裁缝工银等几件事后,方接上文惩处那迟到的人。庚辰本脂批点出:
    接的紧,且无痕迹,是山断云连法也。
    如此写不仅现出凤姐待下人之严厉刻薄,且展示其办事精明,有条不紊;行文又错综穿插,“接的紧,无痕迹”。若非批书人点出,则作者叙写之匠心,读者不一定就看的出。
    (六)   避繁就简之法
    第十六回甲戌本回前总批云:
    细思大观园一事,若从如何奉旨起造,又如何分配众人,从头细细直写,将来几千件细事,如何能顺笔一气写清?……此是避难法也。
    批书人所谓避难法,即避繁就简之法。要写修造大观园事,头绪纷繁,人物众多,难以一气写清,故作者用琏凤夫妻问答,用赵妪讨情做引,以贾蓉、贾蔷说事收束。既避免行文死板拮据,又使文中重点得以突出。
    第二十六回,薛蟠于自己生日那天,借贾政之名,叫宝玉去吃喝玩乐,去了一日至晚方回,黛玉早忘了跟宝玉拌嘴的不愉快(宝玉早上在黛玉处拿《西厢记》的“村话”“取笑”黛玉,袭人说“老爷叫你呢”便去了)“要找宝玉问问是怎么样了”。未到怡红院时,见宝钗进了院内,她便在沁芳桥站住看了一会水禽浴水。此处庚辰本有批语曰“避难法”。试想,黛玉若随宝钗之后进怡红院,则有多少难写之繁文,此处避繁就简,让黛玉在沁芳桥站一会,更引出下文宝黛之大故事。脂砚不点,此处实易忽略。
    第二十七回,“紫鹃、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此处庚辰本脂批亦点出“是避繁文法”。
    (七)   层峦叠翠之法
    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后,宁国府是“乱哄哄人来人往,里面哭声摇山振岳”,此时本是人物众多,事情繁杂,很难尽述,而作者并不忙乱,又于万端头绪中写尤氏之病,真是“紧处愈紧,密处愈密”,批书者点出此处所用之法为“层峦叠翠之法”。秦氏之事本难写得“全到”,而“又写一尤氏”,作者叙写之功可见矣。
    如此写法还有。第二十七回,王熙凤正为府中“出的多,进的少”经济周转困难诉苦时,夏太监却打发一个小内监来借一二百现成的银子。这可真是雪上加霜,刀口上撒盐,更突出其难堪之状。一桩未曾了却,一桩接着又来,紧处更紧,“可谓密处不容针”(庚辰本批语)。
    此种写法野史中无有,雪芹独用,脂砚慧批,读者当细思之,方可解得其中之妙。
    (八)   五凤裁诏体
    七十一回,戚序本回前有总批曰:
    叙贾母开寿筵,与宁府祭宗祠是一样笔法,俱为五凤裁诏体。
    联系五十三回,宁府祭宗祠和本回贾母开寿筵之具体内容,五凤裁诏体就是将众多复杂的人物放在大场面中,写得宾主分明,井然有序,且其中又蕴含丰富,值得深思。其特点是“无一处不究,无一处不到⑧”此种写法,也是其他小说野史中不多见的。
    脂砚斋总结《红楼梦》之叙写方法颇为丰富,除此八种,还有“蝉脱体”“偷渡金针”“虚实并用”等等。此处无须多举,我们已能看出批书人对此书中的叙写方法的分析研究是何其精到。阅读这类脂批,不仅能理解并进而研究《红楼梦》之叙写方法的精妙,更有助于感悟《红楼梦》丰富深厚的内蕴。
    三、人物形象塑造的理论与方法的总结
    《红楼梦》“所叙人物,都是真的人物⑨”,跟《三国演义》“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⑩”有着霄壤之别。雪芹将中国小说的人物形象的塑造艺术推向了顶峰。其对于人物形象塑造的独创性,“前不见古人”,后亦难见其来者。脂砚斋结合《红楼梦》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人物性格的刻画,总结出了一系列关于人物形象塑造的理论和方法。
    脂批关于人物形象塑造的一个很重要的理论便是人物形象的真实性。脂批中反复强调人物形象“逼真”“活跃纸上”“神情跳跃,如见其人”,实际上就是强调人物形象的艺术真实性。
    第十五回写铁槛寺里老尼向凤姐陈述张大财主与李衙内两家官司之事,甲戌本有批语:
    如何便急了?话无头绪,可知张家理缺。此系作者巧摹老尼无头绪之语,莫认作者无头绪,正是神奇处。摹一人,一人必到纸上活现。
    这里脂批点出作者写老尼形象的真实性。此老尼在《红楼梦》的世界里,实是无名之辈。人物中次中之次也。作者尚且摹得“纸上活现”,主要人物自不必说了。此类地方,脂批也多有评点。
    脂批还评点了人物形象的典型性。第十九回,庚辰本有则批语:
    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也。……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
    这里就强调《红楼梦》塑造形象的典型性。这种典型性,实际上就是作家独创性的体现。同时脂批还强调了典型形象的丰富复杂性,这在脂批的很多地方都有体现。第四十三回,写尤氏把周姨娘、赵姨娘为凤姐生日凑的银子退还给她们,二人“千恩万谢”的收了。脂批云:
    尤氏可谓有才矣。论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此方是至情至理。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
    脂批强调人物形象的真实性,合于“至情至理”,同时也强调人物形象的丰富复杂性,即写人物不能“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应像雪芹写尤氏一样,有其好的一面,亦有其不足的一面,从而使“人各有当”。只有这样具有丰富复杂性的人物,才是真实的,才是“至情至理”之形象。
    脂批还点出了一些塑造人物形象,刻画人物性格的方法。这些方法其他小说中亦有,但雪芹运用的更为得体,更为成熟,其艺术性更值得探究。
    (一)   特犯不犯
    此种写法,实是将相类之人物进行对照、比较,以求其同中之异,显其个性。第十九回,庚辰本有批语曰:
    “玉生香”是要与“小恙梨香院”对看,愈觉生动活泼。且前以黛玉后以宝钗,特犯不犯,好看煞。丁亥春,畸笏叟。
    此批点出,作者是将黛玉与宝钗对照、比较来写出她们的不同个性。
    第十六回,甲戌本有脂批曰:
    宝玉之李嬷,此处偏又写一赵嬷,特犯不犯。
    李嬷、赵嬷同为荣府之老嬷嬷,但作者用特犯不犯之笔,使李、赵二嬷嬷,各具特性。
    《红楼梦》中写人物多用此法,脂批亦多次点出。此处不再赘举。
    (二)“必有是语方是黛玉”——人物语言的个性化
    雪芹《红楼梦》写一人活像一人,写一人便让一人走出书中来,走入读者的视野,其主要方法便是描绘人物的个性化的语言。这一点,脂批中也时时点醒读者,其评点也非常精到。第九回,宝玉将要入家塾,去辞黛玉,黛玉却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此处戚序本批语云:
    必有是语,方是黛玉。此又是黛玉平生之病。
    这话自然非黛玉他人说不出。黛玉深爱宝玉,却无时不担心自己无人做主,深沉之爱化为泡影。因而对宝玉一步也不肯放松,故有是语。脂批确为中的之论。
    第十九回,写袭人规劝宝玉,宝玉忙笑道:“你说,哪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亲姐姐……”此处己卯本有脂批曰:
    叠二语,活见从纸上走一宝玉下来,如闻其呼,如见其笑。
    只二叠语,宝玉怜女之性,亲昵之态便现于读者目中心中矣。
    《红楼梦》中不仅主要人物的语言富有个性化,次要人物甚至出场不多的人物,其语言亦具个性化特点。第十五回写馒头庵里的老尼静虚对凤姐的一段话:“阿弥陀佛……”此处甲戌本有批语:
    开口称佛,毕肖,可叹可笑。
    说话的口气就是老尼,换做他人便不像了。
    《红楼梦》中如此个性化的语言比比皆是,脂砚斋之评点处处都有,容不赘举。脂批中关于人物形象塑造的理论,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雪芹人物形象刻画的精湛艺术,更有助于我们对作品中人物形象及其涵义的把握。
    四、释词句之含义,评用词之精妙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语言运用是体现作家艺术匠心的一个重要方面。文学形象的塑造,作品主题的表达都关乎着语言运用的艺术。《红楼梦》的语言精妙绝伦,体现了雪芹驾驭语言的高超技艺,对此,脂砚斋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一)   评点谐音
    利用汉字的同音现象,造成谐音双关的词句,这并非雪芹首创,《金瓶梅》中就已经运用了,如“应伯爵(应白嚼)”等。而雪芹在《红楼梦》中运用之精妙,其涵义之隽永,比《金瓶梅》更高一筹。脂批对此多有评点。如书中所写甄、贾两宝玉,即是真、假之谐音;严老爷,即炎老爷之谐音;姣杏,即谐音侥幸;千红一窟,万艳同杯,即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如此类者甚多,一经脂砚点出,我们颇能感觉其用语之妙。第七回关于“香菱”,甲戌本脂批曰:
    二字仍从“莲”上说来。盖英莲者,应怜也;香菱者,亦相怜之意。此是改名之英莲也。
    脂批如此一点,我们颇觉作者用词之妙。由此女子之名亦可想见其命运矣。程高之续书殊与此名不相类也,此意后文还有申述。
    (二)   解释词义
    此类批语,似对文词之训诂,或标注读音,或训释词义,或音义兼顾。如此批注,对普通读者亦是很有帮助的。第六回,写刘姥姥要带板儿“进城逛去”,甲戌本有批语:
    音光,去声,游也。出《谐声字笺》。
    第四十九回,写“凤姐冷眼掂掇”,庚辰本有脂批:
    音颠夺,心内忖度也。
    词义的理解,是把握文意很关键的一步。因而这类批注对普通读者理解作品是很有裨益的。
    (三)   批点词句之深意及其运用之精妙
    第二十四回,宝玉要吃茶,大丫头们都不在,小红给宝玉倒茶,宝玉便与小红闲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小红走出来去接二人提着的水桶,“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屋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庚辰本在“东瞧西望”旁有朱批:
    四字渐露大丫头素日怡红细事也。
    此处经批书人一点,读者方觉得“东瞧西望”四字,大有深意:秋纹、碧痕等大丫头在怡红处平日亲近嬉戏之琐事,大丫头与小丫头之等级(小丫头如小红者,便不配递茶水),皆含于“东瞧西望”之中。
    第四十五回,写惜春绘大观园之图,宝钗等也多往惜春那里闲坐。“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此处庚辰本有墨批:
    “复”字妙!补出宝钗每年夜长之事,皆“春秋”字法也。
    紧接着写宝钗“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针线来……每夜灯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庚辰本有夹批:
    写针线下“商议”二字,直将寡母训女多少温存活现纸上。不写阿呆兄,已见阿呆兄终日醉饱优游。怒则吼喜则跃,家务一概无闻之形景毕露。“春秋”笔法。
    此两处用词之精妙,句子之深意,若非批书人点出,一般读者多会忽略的。同回后面有一段写黛玉与宝玉对话之细节的朴实文字,更富深意,颇值得精读细品,故笔者不厌其烦,引录于下面。
    “只见宝玉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一个渔翁!’……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此处庚辰本有夹批云:
    妙极之文!使黛玉自己直说出夫妻来,却又云“画的”“扮的”。本是闲话,却是暗隐不吉之兆,所谓“画中爱宠”是也。谁曰不然?
    虽是极平常的闲话,却暗隐黛玉之爱情悲剧,对我们理解全书之故事,人物之命运及作品的主题都极为重要。批书人若不点出,一般读者是不易理解其深层含义的。
    此类批语,各种脂本中都有很多,对我们理解作品是极为重要的。仅上面所举几例亦可见一斑。
    五、点明书中之奥义
    《红楼梦》涉及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几乎是琐琐屑屑,无不具备。其思想内容,真可谓博大精深,难究其奥。书中隐含着作者对人生命运、社会演进等各个方面的深沉的哲学思考,其中很多问题是读者不易理解,很难把握的。因此,脂批对我们理解书中之奥义就显得尤为重要。
    (一)   点明词句之象征意义
    第十二回,写跛足道人给贾瑞的“风月宝鉴”,“两面皆可照人”,庚辰本墨批:
    此书表里皆有喻也。
    道人吩咐贾瑞“千万不可照正面”,庚辰本亦有墨批:
    观者记之,不要看这书正面,方是会看。
    又有朱批:
    谁人识得此句?
    此处所写的“风月宝鉴”经批书人一点,我们确实觉得,它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岂止是《红楼梦》一书,当反面去观“照”,世间之事,其乐时,皆应“照”其背面。
    第一回,写甄士隐梦中听一僧一道关于“太虚幻境”的谈话,甲戌本有几条批语:
    点幻字。
    又点幻字,云书中已入幻境矣。
    四字(指“太虚幻境”)可思。
    这里批书人反复点“幻”字,实是提醒读者,书中作者所构之“太虚幻境”有丰富的象征意蕴。书中之人之事,真耶?幻耶?再进一步,作为生命个体的人,于无限时空中的存在,真耶?幻耶?作者不正是把“太虚幻境”作为人生虚幻的一种象征吗?!
    (二)   点明书中“囫囵不解”之语
    所谓“囫囵不解”之语,即今俗语所说“囫囵头子话”,也就是很难明白其含义的一些话。《红楼梦》常有如是之语。第十九回,写袭人回家,宝玉去了袭人家,见袭人家里有“三五个女孩儿”,等袭人返回贾府,宝玉“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妹子。’宝玉听了叹了两声。”此处庚辰本有墨批:
    这一赞叹,又是令人囫囵不解之语,只此便抵过一大篇文字。
    第二十一回,写“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宝玉袭人有如下对话:
    宝玉禁不住起身问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劝我。你劝也罢了,才刚又没见你劝我,一进来你就不理我,赌气睡了。我还摸不着为什么,这会子你又说我恼了。我何尝听见你劝我什么话了。”袭人道:“你心里还不明白,还等我说呢!”
    这里庚辰本有两条朱批:
    亦是囫囵语,却从有生以来肺腑中出,千斤重。
    《石头记》每用囫囵语处,无不精绝,奇绝,且总不觉相犯。壬午九月,畸笏。
    如此囫囵不解之语,若不注意,亦不觉有深意。经批书人点出,读者深入思考,便能解得一些意思出来。
    (三)   点出书中“通部之大关键”词句
    第一回,写二仙师对石头之言:“善哉,善哉!……万境归空……”甲戌本有批语:
    四字乃一部之总纲。
    第四十五回,写林黛玉与薛宝钗“互剖金兰语”,庚辰本有两条墨批:
    宝钗此一戏,直抵过通部黛玉之戏宝钗矣。
    通部众人必从宝钗之评方定,然宝钗亦必从颦儿之评始可。何妙之至。
    第四十六回,袭人正跟鸳鸯、平儿说话,“一语未了,又听身后笑道:‘四个眼睛没见你?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三人吓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别个,正是宝玉走来。”此处庚辰本有墨批:
    通部情案,皆从石兄挂号;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
    第四十八回:结尾处写宝钗正告诉李纨与众姊妹,香菱梦中作诗的梦话。庚辰本有墨批:
    一部大书,起是梦,宝玉情是梦,贾瑞淫是梦……
    《红楼梦》一书,如上面所引关乎通部书之关键处不少,而这往往为一般读者所忽略。批书人批出来,不仅引起读者注意,亦对读者理解书中的关键情节,乃至人物、主题,皆有导引之大作用。
    六、借书中人事,抒发批书人之感慨
    第十回,金荣姑妈金氏因金荣“闹学房”之事,要去东府“评评这个理”,可到了宁府正碰上秦可卿病了,尤氏说病,“金氏听了这半日话,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哇国去了。”此处靖藏本有批语云:
    吾为趋炎附势、仰人鼻息者一叹。
    第三十四回,戚序本有回后总评:
    人有百折不回之真心,方能成旷世稀有之事业。宝玉意中诸多辐辏,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凡人作臣子,出入家庭廊庙,能推此心此志,何患忠孝之不全、事业之不立耶?
    第四十二回,薛宝钗对林黛玉说的关于读书的话,说至“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到更坏了”,靖藏本有批语:
    读书明理,治民辅国者能有几人!
    以上这几条脂批,看似批书人借书中人事,抒发自己关于世事的感慨;其实也透露出书中所写之事的很多信息。如第十回的那条批语,是批书人对“趋炎附势、仰人鼻息者”所发的感叹,我们透过这条批语还可以看到,作者此处所写关于金寡妇之事,亦其自己现实生活中真实的经验和体会。阅读脂批中这类评点文字,我们应透过批书人的感慨,去捕捉关于书中人事的更多信息,从而更深刻的理解作品的深邃内涵。
    七、见出修改之痕迹
    一部大部头的经典作品,皆作者反复修改加工而成。《红楼梦》亦然。作者自云“披阅十载,增删五次”,观批书人之评点,信然矣。第十三回,靖藏本有回前批: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此批透露,本回原有“遗簪”“更衣”之情节,作者接受批书人之意见,将其删去。因之亦将原回目“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改为“秦可卿死封龙禁卫”。既有情节之改动,又有回目之改动。
    第四十三回,庚辰本有一条墨批:
    惊魂夺魄,全此一句。所以全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世事,反面春秋也,所谓“痴弟子正照风月鉴”。若单看了家常老婆舌头,岂非痴弟子呼?
    此批所谓“痴弟子正照风月鉴”应是第十二回“贾天祥正照风月鉴”未改之前的回目。
    此类批语不仅提供了原书批阅增删之情况,见出作者修改之艰辛和创作态度之严肃,而且透露出一些被删改之情节。我们从脂批了解这些情况,有助于揣摩作者的一些创作动机,从而更深入的理解作品中有关内容的含义。
    八、透露八十回后的一些情节
    众所周知,曹雪芹留给我们的《红楼梦》只有八十回。现在我们看到的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其后四十回乃高鹗与程伟元之续作。程、高二人将一部没有结局的悲剧,构造为一部完整的作品,其功固不可没,然其所补后四十回,我们总觉其不尽如雪芹之愿意。如程高所写宝玉之出家,虽“未必与作者本意大相悬殊。惟披了大红猩猩毡斗篷来拜他的父亲,却令人觉得诧异⑾。”那么作者创作的此悲剧的结局究竟如何?红学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好在深知作者创作底里的批书人给我们透露了很多关于后四十回的重要信息。因此,笔者认为研究这类批语,颇有意义。下面就从三个方面略作浅析。
    (一)   关于书中人物结局之信息
    宝   玉
    第十九回,宝玉到袭人家里,袭人之“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此处庚辰本有墨批云:
    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惯。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
    第二十回,庚辰本有朱批:
    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题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同回己卯本还有两条墨批:
    间上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有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出嫁,虽去,实未去也。写晴雯之疑忌,亦为下文跌扇角口等文伏脉,却又轻轻抹去,正见此时都在幼时,虽微露其疑忌,见得人各禀天真之性善恶不一,往后渐大,渐生心矣。但观者凡见晴雯诸人则恶之,何愚也哉!要知自古及今愈是尤物,其猜忌妒愈甚。若一味浑厚大量涵养,则有何可令人怜爱护惜哉。然后知宝钗、袭人等行为,并非一味愚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不过一时取乐买笑耳,非切切一味妒才疾贤也,是以高诸人百倍。不然,宝玉何甘心受屈于二女丈夫哉?看过后文则知矣。故观书之君子不必恶晴雯,正该感晴雯金闺绣阁中生色方是。
    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泄露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妻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
    第二十一回,庚辰本有一条墨批:
    此意却好。但袭卿辈不应如此弃也。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肯弃而为僧哉?玉一生偏僻处。
    第二十六回,庚辰本有墨批;
    “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段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上述几条脂批,给我们透露了作者原构思中有关宝玉的很多信息。
    首先,宝玉和宝钗结为夫妻,是雪芹之原意,这跟程高续书相似。高阳先生曾认为宝玉宝钗实未结合⑿,盖未见上述批语之所致。宝玉和宝钗结为夫妻,袭人出嫁,“身边还有一人”即是麝月。
    其次,宝玉后来遭变故,沦为乞丐,有所谓“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之悲惨处境。且又因故下狱,在狱中深得茜雪、红玉之照顾。这与程高续书殊不相类。
    再次,宝玉后来出家,即“悬崖撒手”,但不同于程高续书所写,考科举后再出家,且被皇上封为“文妙真人”。据脂批看来,宝玉之出家,当在极度困窘之时,才“悬崖撒手”。
    黛   玉
    第十八回,元春在元宵省亲时,点了四出戏,第四出是《离魂》,此处庚辰本有墨批:
    伏黛玉之死
    第二十八回,庚辰本回前有批:
    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是白描颦儿添病。
    第七十九回,庚辰本有墨批云:
    总为后文伏线。阿颦一问,可见不是一笔两笔所写。
    同回,写宝玉“天天到紫菱州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障翕然”。庚辰本有墨批:
    先为又境悼颦儿做引。
    上面几条脂批,透露给我们如下信息:
    黛玉因病日渐重似一日,直至身亡,这与程高续书相仿佛。然死后还当有宝玉之痛悼,此情节,惜程高未写,实乃一大缺憾。
    熙   凤
    第十四回,秦可卿丧事,王熙凤协理宁国府时,负责迎送亲客的一人迟到,熙凤喝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此处庚辰本有墨批云:
    又伏下文,非独为阿凤之威势费此一段笔墨。
    由此批语似可推测,八十回后之文字中应有一段写这“被打之人”与王熙凤之瓜葛,方使此处之伏笔有着落。
    第十六回,写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坐享了三千两”之后,便“恣意的作为起来”,此处庚辰本有批:
    一段收拾过阿凤心机胆量,真与雨村是一对乱世之奸雄。
    将这一批语联系第五回太虚幻境中十二钗之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来看,王熙凤在弄权铁槛寺之后,便胆大妄为,干了很多不义之事,直至被贾琏所休,哭回金陵老家,结果“惨痛”之极。程高续书写熙凤死后魂返金陵,似乎与雪芹原意不相符。
    第四十三回,尤氏与平儿开玩笑“我看你主子这么细致……”,此处有庚辰本墨批:
    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
    从此批语看,熙凤被休之后,便很快死去。但也不是死后魂返金陵。
    (二)   关于书中之故事情节
    第二十六回,宝玉到了潇湘馆,“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庚辰本有墨批:
    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
    此批中所引“落叶萧萧,寒烟漠漠”显系八十回后雪芹所描写大观园萧条景象之文字。从批书人所引文字及其批语伤叹口气看,贾府以后之萧疏,实乃雪芹原有之构思,且似无再“沐皇恩”“严世泽”之光明尾巴。
    类似这样的批语还有。第四十五回,蘅芜苑的一个婆子给黛玉送燕窝来,黛玉与婆子的一段对话中,庚辰本有墨批云:
    几句闲话,将潭潭大宅夜间所有之事描写一尽。……又伏下后文,且又衬出后文之冷落。
    由此批我们推断,贾府败后,其景象非常之萧条冷落,不与程高所续相类。
    第四回,门子对雨村说“这四家皆联络有亲”,甲戌本有批语云:
    早为下半部伏根。
    第七十四回,探春关于抄检大观园的一段议论中,庚辰本有墨批:
    奇极,此日甄家事。
    《红楼梦》中常常“以假作真”,此处说甄家事,即贾家事。批书人点出,实有深意存焉。
    第二十一回,庚辰本墨批:
    此意却好。(前面已引)
    第二十五回,庚辰本有一条朱批:
    叹不得再见玉兄悬崖撒手文字为恨。丁亥夏,畸笏叟。
    这几条批语,已确实的透露出了,八十回后,贾家因抄家而大败,“四大家族”皆败,宝玉在贫困中出家,即“悬崖撒手”。作者原作中没有贾府因“沐皇恩”而复苏之情节。
    既然八十回后之文字有多处与原作不类,那么《红楼梦》原作究竟有多少回呢?我们还是从脂批中去看:
    第二回,戚序本回前有批语云:
    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两笔以冒之,诚是大观。
    第二十五回,庚辰本有朱批:
    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何得再言。
    第二十一回,庚辰本回前有墨批曰: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回之妙。
    由此三条批语可推断,《红楼梦》全书总回数,当在一百回至一百一十回之间,而不是一百二十回。这些批语当是批书人见过原书后的有据之词,绝不是臆测。这几条批语之意亦是很清楚的。
     
    从上面粗浅之分析可以看出,脂批对一般读者阅读理解《红楼梦》无疑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真可谓打开红楼迷宫的一把金钥匙。对于红学研究更是不可或缺的。研究脂批更具有重大的实际意义。
     
     
     
    ——————
    注:① 叶朗《中国小说美学》208页
    ② 俞平伯《红楼梦辨》212页
    ③⑦⑧ 一粟编《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11页、205页、376页
    ④宁夏图书馆编《阅读研究红楼梦资料选编》308页
    ⑤《名家解读红楼梦》772页
    ⑥⑨⑩鲁迅《中国小说史略》205页、306页、107页
    ⑾鲁迅《集外集拾遗》177页
    ⑿高阳《红楼一家言》9——11页
    引用书目: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5月1版。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己卯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7月1版。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10月1版。
    《戚蓼生序本石头记》,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6月1版。
    《红楼梦》(百姓家藏书系),山东文艺出版社,1998年3月2版。
    参考书目:
    叶朗《中国小说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年12月1版。
    俞平伯《红楼梦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8月1版。
    一粟编《中国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红楼梦卷》,中华书局,1963年12月1版。
    《名家解读红楼梦》,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1月1版。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8月1版。
    鲁迅《集外集拾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11月1版。
    高阳《红楼一家言》,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11月1版。
    周汝昌《红楼梦新证》,人民文学出版社,1976年4月1版。
    吴恩裕《曹雪芹从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2月1版。
    冯其庸《论庚辰本》,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年4月1版。
    哈斯宝《新译红楼梦回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1979年2月1版。
    张毕来《红楼佛影》,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6月1版。
    郭豫适《红楼研究小史稿》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1月1版。
    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上海书店,1980年2月1版。
    《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中华书局,1975年3月1版。
    《李煦奏折》,中华书局,1976年5月1版。
    《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1月1版。
    《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二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3月1版。
    胡文彬、周雷《红学世界》,北京出版社,1984年4月1版。
    李希凡、蓝翎《红楼梦评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12月1版。
    陈毓罴、刘世德、邓绍基《红楼梦论丛》,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3月1版。
    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生活 读书 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9月1版。
    周汝昌《曹雪芹新传》,外文出版社,1992年1版。
    霍国玲、霍纪平《红楼解梦》,北京燕山出版社,1989年5月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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