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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靖應鵾藏鈔本《紅樓夢》談紅學考證的新問題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趙岡 参加讨论

     一九六五年夏,周汝昌發表了一篇短文,報導新發現的一個乾隆鈔本《紅樓夢》[1]。此本是靖應鵾先生所藏,故一般紅學家稱之為“靖本”,此本對《紅樓夢》考證的貢獻極大,是近年來有關《紅樓夢》資料最重要的一個新發現。可惜的是,我們對於這個鈔本知道的還太少。這個釦本是南京毛國瑤先生在靖家看到的,並將其中重要批語抄下面寄周汝昌。據周汝昌說,毛國瑤伐未及納看此鈔本的正文,“此書即已迷失”。周汝昌根據毛國瑤所提供的這些抄錄的材料,而撰成上述之短文。在這篇短文中,他只就幾條重要批語提出了幾個問題,但未加深論。據他說,他對其他的批語尚在整理研究中。可是,到如今時間又過了兩年半,並未見周汝昌的第二篇研究報告。
     周汝昌短文中所提供的有限的一點材料,已經是重要無比。它們解决了《紅樓夢》考證中多年來爭論不休的幾個懸案。譬如說,關於雪芹逝世的年份,“壬午論”者與‘癸未論”者,一直相持不下,到此已可告一段落。根據靖本“……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一條批語是書於甲申八月。甲申是一七六四年,距壬午(一七六二)除夕,只隔一年零八個月,當然沒有誤記之可能。從此點推論下來,敦敏《懋齋詩鈔》中詩的編年次序,根本不正確。同樣地,我們也可以懷疑敦誠“輓”雪芹一詩之署年。這些署年,可能都是後來編詩集時補加上去的,很有誤記一年之可能。
     從另一方面來看,靖本之出現,也引起了許多新的問題。許多紅學家已經大體同意的若干看法,现在需要加以修正。在這兩年半的時期中,海外研究《紅樓夢》的學者,都在企盼周汝昌能有第二篇更詳盡的報導,然後大家再對這些新問題從詳研討。在這期間只有日本學者伊藤漱平曾寫了一篇長文[2]討論這些問題。現在,既然在短期內未能讀到大陸上《紅樓夢》研究者對靖本的進一步報導,我也就根據現有的這些材料,對伊藤先生的文章,提出一些补充的意見及商榷。若干小的問題,暫時略過不提,我只集中在下面三點加以討論。
    一、畸笏是誰?
    以往,紅學家幾乎一致同意,畸笏與脂硯是同一人。他在庚辰(一七六○)年以前號“脂硯齋”,庚辰以後改名“畸笏叟”或“畸笏老人”。紅學家所爭論的只是這位又名畸笏的脂硯究竟是誰?與雪芹是甚麼關係?靖本出現後,在這一點上發生了新問題。靖本第二十二回有兩條批語,與其他各本略異:
     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今知者聊聊(寥寥)矣,不怨夫。
    前批知者聊聊。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于,皆相繼別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寧不痛殺。
    所引之第二條批語一定出於畸笏之筆,應無疑問。他常自稱“叟”,“老朽”,“朽物”。而丁亥夏正是他批書之時間。如此說來,畸笏与脂硯當是二個不同的人。於是,二個問題產生了。第一,在過去,認為畸笏與脂硯是同一人。脂評本上之批語,除幾條可斷定是出於他人之筆,絕大部份不是出於脂硯,就是出於畸笏。既然二者是同一人之署名,我們對於批語可以一視同仁。現在既然證明是二人,则對於這些批語则應加以鑑別,究竟何者出於脂硯?何者出于畸笏?此種鑑别分類,可以依据下列原則。
     (a)已有署名者,當然不成問題。沒有署名者,凡自稱“老朽”,“朽物”,“老貨”等,皆可視為畸笏之批語,此種口氣適合“叟”及“老人”的稱號。
     (b)從已有署名之批語,可以看出畸笏愛用“嘆嘆”字樣,故凡批語中有此字眼者皆可視為畸笏之批。
    (C)從時間上也可以制斷。凡署有“丁亥”“壬午”之批,皆係出自畸笏之手。而“己卯”及“己卯冬夜”的批語皆係出自脂硯。此外,前引“甲申八月淚筆”一條也是畸笏批的。畸笏還有一條署明“乙酉”年(一七六五)的批語。在靖本中還有他獨特的一條批語,在第四十一回中:
    尚記丁巳春日,謝園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
    丁丑是一七五七,此己卯(一七五九)早兩年。
     根據上述原則制斷,己卯以前的批語大部份是脂硯的,小部份是畸笏。己卯本是最早從曹家流傳到外間的一個《石頭記》稿本[3]。其中所存之批語,大部份是脂硯的。從壬午開始所有新加的批語都是出於畸笏。有關這點,下面還要談到。當然,除了脂硯及畸笏兩人之批語以外,還有少量他人之批語,包括雪芹自己的答批。此點下面也將再提到。
    第二個問題是,畸笏究竟是誰?靖本之出現,表面看來,似乎是在這一點引起了新的麻煩,把問題弄得更複雜了。其實,細究起來,靖本的新線索,是把這問題簡化了,廓清了。以往,紅學家把“畸笏”視為脂硯的另一別號。於是大家聚訟紛紜,猜測不一。大家提出了許多不同的答案。但是每一答案都有若干破綻,例如年龄台上的矛盾等等。也就是說,在靖本被發現以前,有人在摸象,有人在摸馬,而大家又堅持所摸的是同一動物。於是所提供的答案是一個非象非馬的怪物。現在,靖本一出,象是象,馬是馬。我們需要兩個答案。因此,當初無法妥協的矛盾現在都可迎刃而解。
    伊藤先生認為畸笏的身份,不外二種可能。一是曹頫,二是曹頤的遺腹子曹天祐。在我看來,畸笏是曹頫。幾年以前,我認為這個又名“畸笏”的脂硯是曹颙的遺腹子。但是在我的說法以外的種種推測中,我認為“曹頫”一說破綻算是最少[4],現在我認為畸笏就是曹頫,理由如下:
    (a)靖本第五十三回回首總評有:
    祭宗祠,開夜宴,一番鋪敍,隱後回無限文字。浩蕩宏恩,亘古所 無。母孀,兄死,無依,變故屢遭,生不逢辰,回首令人腸斷心摧。
    其中所述“母孀”,“兄死”,“變故屢遭”,完全符合曹頫的經歷,但與曹颙遺腹子曹天祐的經歷則不盡相符。此外,把畸笏算成曹天祐,則年齡還嫌太輕一點。在壬午年(一七六二),曹天祐只有四十八歲,稱“叟”,“老朽”,有點勉強。把畸笏算成曹頫,則年齡上就毫無問題。
    (b)甲戌本第三回,寫黛玉被領着去見賈政,賈政讓人告訴她“老爺說了,連日身子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其上有眉批:
     余久不作此語矣,見此語未免一醒。
    可見此人以書中賈政自居,當係曹頫無疑。
    (c)考證《紅樓夢》的人都已注意到,畸笏在批語中再三顯示,他深知南京曹家的底細。曹家當年日常生活中的細微事情,他都熟稔。另外,庚辰本第十八回寫寶玉“三四歲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旁有夾批:
    批書人領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聲大哭,俺先姊先(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為廢人耶。
    有人認為賈妃是影射曹寅之長女,適鑲紅旗平郡王。此女即是此批書人之啟蒙師。依照這個說法,也唯有曹頫才符合。曹頫是曹宣(荃)之子,曹宣(荃)在北方住家,其諸子都在北方長大,不十分熟悉南京曹寅一支家中詳情細節。而只有曹頫是例外。他是自幼被曹寅帶到南京長大。後來曹寅的獨子曹颙卒後,曹頫奉康熙皇帝之命,過繼為曹寅之子。曹頫在奏摺中自稱是“自幼蒙故父帶在江南撫養長大”。曹宣(荃)卒於一七○五年。即舍其死後,其餘子女被曹寅接到南京撫養,也無法從曹寅長女處受教,因為次年——一七○六年她就出嫁了。能有機會從她受教者,只有曹頫一人。
    二、脂硯是誰?
     脂硯與畸笏是兩個人,我們制定畸笏是曹頫,剩下的一個問題就是要制定脂硯是誰。對於這個問題,我還是維持原來的看法,認為脂硯就是曹颙的遺腹子曹天祐[5]。
     這要先從脂硯的性別說起。周汝昌在他的《紅樓夢新證》中制定脂硯是女性,而且就是雪芹的續絃妻子史湘雲[6]。此說後來受到絕大多數《紅樓夢》研究者的反對,舉出各項證據說明批書人一定是男子,不可能是女性。在見到有關靖本資料以前,伊藤漱平也認為脂硯是男子。但是靖本出現後,伊藤先生又倒轉過來,舊話重提,認為脂硯是個女性,可能就是雪芹之妻。伊藤的主要論據之一是:現在畸笏與脂硯既然判明為二人,而各鈔本上的批語,大多數也可分辨為兩個人的手筆。當年大家據以反駁周汝昌的各條批語,證明都是畸笏所寫,因而這些反證都喪失了意義,它們只能證明畸笏是男性,但與脂硯的性別及身份無涉。現在我們要追究一下,伊藤漱平的此一翻案是否真能成立?在脂硯的批語中是否還能找到與批書人性別有關的綫索?我檢查諸條批語的結果,發現還有許多條,足以證明脂硯的男性身份。現分述如下:
     (a)前引靖本第二十二回批語:
    ……不數年,芹溪,脂硯,杏齋諸子,皆相繼别去……
     此係畸笏所寫之批,將諸人並列,稱為“諸子”,脂硯當係男性。此處,我並不是把“子”解釋為“兒子”之“子”,固然雪芹是曹頫之子。我的意思是認為此“子”字是對男性的稱謂,適用於女性身上,雖然
    不是絕對不可以,伹究屬少見,有幾分勉強。
    (b)庚辰本第廿一回回首有很長一段總批,其中提到:
    有客題《紅樓夢》一律,大其姓氏,惟見其詩意駭警,故錄於斯:“自執金矛又執戈,自相戕戮自張羅,茜紗公子情無限,脂硯先生恨幾多。是幻是真空歷遍,閑風閑月枉吟哦,情機轉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凡是書题者不以此為絕調,詩句警拔,且深知凝書底裏,惜乎失石(名)矣……。
     此處稱脂硯為“脂硯先生”。對於女人來說,“先生”也是很少見的稱謂。有時喜歡舞文弄墨的女子,願意取個類似男性所用的別號。但此處顯然不是脂硯自署別號,而是這位客人對脂硯的稱謂。而這位客人也不亂猜,誤把女性當成男性。據批語,此客是“深知擬害底裏”,當然也一定知道脂硯是甚麼人。由此可見,脂硯先生確是男子。
    (C)以上是從别人對脂硯的稱謂來判斷。現在讓我們看看脂硯自己所寫的批語是否有甚么可以表示其性別身份的綫索。在第四十九回有一條批:
    近之拳譜中有坐馬勢,便似螂之蹕立。昔人愛輕捷便俏,閑取一螂,觀其仰頸疊胸之勢。今四字無出處,却寫盡矣。脂硯齋評。
     批語後有署名,出自脂硯之筆,當無疑問,此人通曉拳譜,定然是男子。曹家未聞出過俠女。即令史湘雲之流博學多聞,也沒有熟讀拳譜之道理。
    (d)庚辰本第四十八回中寫寶釵勸薛姨媽放薛蟠出門經商,以增加閱歷與謀生之技能時,有批語如下:
    作書者曾吃此虧,批書者亦曾吃此虧,故特於此註明,使後人深思默戒。脂硯齋。
    這條也是有脂硯齋的署名。此人自己承認與雪芹具有同一缺點,兩人都是幼時在富貴家庭中養尊處優,未曾出過门,毫無閱歷,乏技謀生,故有此戚嘆。這種懊悔不是女子所會有的。當時女子倚無自行訓練謀生之技的必要,不練達,無閱歷,算不上是“吃虧”。
    (e)庚辰本第十七回敍及寶玉聽說賈政要進大觀園來,“便帶着奶娘小廝們一溜烟就出園了”,旁有夾批:
    不肯子弟來看形容。余初見之,不覺怒焉,謂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寫其照,何獨余哉。信筆書之,供大眾同一發笑。
     這表示批者當年也是屬於“不肖子弟”一流者,天天帶着奶娘小廝跑來跑去。書中寶玉的行徑,恰為其寫照。固然這條批語並無署名,可是從年齡來看,可以斷言不是畸笏。雪芹絕對不會看到自己父親的幼年往事,而在書中形容一番。而且,曹頫幼時是寄住在伯父曹寅家中,很可能是比較規矩一些。由這條批語的口氣可以制斷,此批書人與雪芹年紀相彷彿,彼此都清楚幼時的淘氣情景。故稱“彼亦自寫其照,何獨余哉”。
    (f)另外還有一條批語,雖無署名,但也可從年齡上制斷不是出於畸笏之手。在甲戌本第八回中寫到賈府清客圍着寶玉,拍馬屁地說:“前兒在一處看見二爺寫的斗方字兒益發好了,多早晚賞我們幾張貼貼。”其上有眉批:
    余亦受過此騙,今閱至此赧然一笑。此時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語之人,侧觀其形已皓首駝腰矣,乃使彼亦細聽此數語,彼則潛然泣下,余亦為之敗兴。
     這位批書人是男子無疑,所以當年才受過清客們的阿諛。那么,他會不會是畸笏呢?我想不會。我曾經證明過甲戌本是較晚出的一個新稿本[7]。其雙行夾批是後來整理出來的。而甲戌本上的眉批,更是很晚以後的新批語,多半都是庚辰年以後的批語。現假設這條批是庚辰(一七六○)年前後寫的,而批書時距批書人當年受阿諛時已事隔三十年。再假定他當時“受此騙”是在十五歲左右,與書中寶玉年紀相若。則他大約生於一七一五年左右,在一七六○年時,年紀約四十五左右。這樣就與曹頫完全不符。
    綜合上述各條證據,我們可以斷言脂硯不是女子。這案還是翻不成。知道脂硯是男子,我們還要繼續追問,他究竟是誰?我的答案是,他是曹颙的遺腹子——曹天祐,生於一七一五年,曹寅唯一的嫡親後人。我當年提出的若干論證,現在還是有效。譬如說他與雪芹年紀相差不多,兩人的幼時經歷很相像,而且彼此都記得對方的幼年行徑。其次,脂硯是“西堂”唯一的後人,對“西”字特別敏感。甲戌本第二回脂硯在批語中間“後字何不直用西字”,雪芹答以“恐先生堕淚,故不敢用西字”。另外,靖本第十三回中寫可卿死後設壇於“西帆樓”上,大做法事,其上有一條眉批:
    何必定用西字,讀之令人酸鼻。
     於是更加強了這一條綫索。“西帆樓”後來果然被改為“天香樓”,他本都作“天香樓”。想來這條批寫的相當早。脂硯對西字過份感觸,雪芹因而刪掉。後來脂硯又問到“後字何不直用西字”,雪芹因而答覆說,“陷你落淚,這次不敢再用西字了”。此外,曹寅的傳家“祖硯”舆“脂硯齋”命名由來這一條綫索也還依然有效。
     當初,我制定脂硯是曹頤的遺腹子時,曾經有人間過,曹颙遺蠕馬氏懷孕之事固然有記載可證,但馬氏是否平安生產,所生是男是女都成問題,起碼是沒有文獻證明。現在證明此點的文獻也被找到。新發現的曹氐家譜,載明曹颙之子是曹天祐,在乾隆九年時尚任“州同”之職。因此,這一項疑難也被廓清了。
     需要附带一提的是脂硯的卒年問題。他如果就是曹天祐,則生年在一七一五是可以確定的。其卒年,尚不易準確制定。根據靖本第二十二回丁亥夏畸笏的批,脂硯在丁亥年(一七六七)以前“別去”。伊藤漱平覺得“別去”意指“逝世”而言。一來因為此時雪芹已去世,但批語仍稱之為“別去”。二來,“寧不痛殺”四字,對於死别而言則可,對生離,則嫌太重。此解釋可信。據此,脂硯卒年的下限是一七六七。另一方面,己卯(一七五九)年脂硯尚在批《石頭記》,所以其卒年上限是一七五九。從這兩個上下限,我們還可以向中間推,以期進一步縮短距離。庚辰(一七六○)年雖然沒有可以確實指證的脂硯批語,但庚辰本的封面題記曰“乾隆庚辰秋脂硯齋四閱評本”。很可能這是脂硯在己卯以後又重新清抄的一個新稿本(這是指庚辰本過錄所據的原鈔本而言)。果係如此,脂硯庚辰年倚在世。又,前引的“甲申八月淚筆”中,提及“一芹一脂”及“余二人”。在以往,研究《紅樓夢》版本之人都認為這是指硯所寫,“余二人”就是指“二芹一脂”而言。伊藤先生現在對此點提出了一項新的解釋。他認為批出於畸笏之手,“今而後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表示芹、脂兩人均已去世。而所謂“余二人”,伊藤先生認為是畸笏指自己與另一人而言。此二人甲申時都在世。果然如此,脂硯卒年的下限又上移到甲申(一七六四)。
    我們能否把這上下限再向中間推移,以確定脂硯是卒於何年?我想是可以的。我在前面已經說過,在己卯以前,我們已經找到可以判明為畸笏所寫的批語。但是己卯以後則無法找到判然是脂硯所寫的批語,這一點到壬午年尤其明顯,只見畸笏批語,而不見脂硯批語。此外,我們如果比較己卯鈔本,庚辰鈔本,甲戌鈔本,可以發現它們一脈相傳。但是因為正文時有改動,稿本的所有人便一再清抄,以新稿替代舊稿本。可是在另一方面,有些跡象顯示這個“一脈相傳”的《石頭記》稿本,中間曾經一度換過主人。從己卯本上的評語可以看出,此稿本主人是脂硯齋。畸笏只是以客卿的地位在上面批題。所以批語不多。但是到了壬午年情形就大變。畸笏的批語大量增加,而且批害的時間,前後拖了很長,從年初開始到秋天九月。換言之這部稿本差不多在壬午年這一整年的時間都在畸笏手中。尤有甚者,畸笏在這一年中斷斷續續,反反覆覆地慢慢批閱。從第十二回到第十九回是春天批的,一共八回。從第二十回到第二十八回,一連評閱了兩次,一次在夏天,一次在秋天。很明顯的,畸笏在壬午年已經變成了這部稿本的主人。以往,我們把畸笏和脂硯當成一個人看待,對於這點未覺有何詫異。但現在畸笏和脂硯既然證明是兩人,這一點就有了特殊的意義——這個稿本為甚麼由脂硯手中轉到畸笏手中?我的解釋是:脂硯去世,他手中的稿本便歸畸笏所有。如果我的推斷不錯的話,脂硯應是在一七六一年後半期去逝,次年初(壬午)此稿本便歸畸笏所有。
    三、曹氏叔侄對《紅樓夢》創作的貢獻
    靖本第二十二回的丁亥夏畸笏的批語提到“芹溪、脂硯、杏齋”三人。這三人相繼“別去”之後,便剩下了畸笏“朽物一枚”。因此,加上畸笏,一共是四個人。在“甲申八月淚筆”的脂批中提到“一芹一脂”及“余二人”,加在一起也正是四個人。這並不是巧合,而是表示,這時的的確確只有這四個人。曹家這一支,到了一七六○年時,人口已是十分凋零。這四人是僅存的碩果。除了雪芹外,畸笏被制定是曹頫,脂硯被制定是曹颙的遺腹子曹天祐。剩下的一個“杏齋”,當然就是雪芹的弟弟。他號“棠村”,“梅溪”,又號“杏齋”。他是在甲申年與丁亥年之間去世的。這四個人的關係是父子、叔侄、堂兄弟、親兄弟。他們在一七五○——一七六○這十年間,不但都落魄潦倒,彼此相依為命,而且均在緬懷曹家當年全盛的繁華舊夢。四人之中,雪芹最有才氣,文筆最好,於是由他執筆寫出一部類似回憶錄式的小說,以曹家的史實人物為背景及模式。小說的初稿,大約是《風月寶鑑》。此書想來規模不大,內容也很潦草,只是雪芹一時遊戲之筆。後來雪芹文思,靈戚,及興趣不斷而來,不可自己,於是就此初稿五次增刪,前後化了十年的時間與心血,才完成了《石頭記》這本書。事實上,這本書也只是大體士接近完成。後三十回還有未寫完之部份,以及後來遺失的文稿。因之,後三十回一直未能問世。我們所看到的只有雪芹寫完的前八十回。這就是一代文豪曹雪芹的心血結晶。不過,除了雪芹以外,其他三人對於《紅樓夢》的創作都有或大或小的貢獻。
    這三個人的最大貢獻是為雪芹的小說提供素材。這一點在許多批語中都可以看出。也可以說《紅樓夢》是揉合了這幾個人的記億與情感而成的。說此書不是雪芹的“自傳”,而是一部“合傳”,倒也不為過。雪芹描述逼真之處,批語中逐一點明,多少有些對雪芹鼓勵之意。這種例證太多,隨手舉來就有下列各條:
    甲戌第三回,寫賈府的穿堂及到賈母後院的路,有批:“寫得清,一絲 不亂。”
    甲戌本第六回描寫鳳姐神態,有批:“神情宛肯”及“此等筆墨真可謂 追魂攝魄。”
    庚辰本第十六回有批:“真有是事,經過見過。” 庚辰本第十八回有批:“此語猶在耳。”
    庚辰本第二十回批道:“真有是語,真有是事。”
    庚辰本第廿五回批云:“却句句都是耳聞目睹,並非杜撰而有,作者與余實實經過。”
    庚辰本第廿八回有批語:“是語甚對,余幼時所聞之語符合。”庚辰本第四十六回回首總批:“此回亦有本而筆。”
    庚辰本第六十三回批语:“此語余亦親聞者,非編有也。”
    庚辰本第七十四回的批語:“蓋此等事,作者曾經,批者曾經,實係一寫往事。”
    庚辰本第七十五回的批語:“實寫往日舊事。”
    庚辰本第七十七回批語:“况此亦是余舊日目睹親聞,作者身歷之現 成文字,非搜造而成。”
    俞平伯說《石頭記》從初稿開始大概就帶批語。這是非常正確的。換言之這些人歷次的批書與《紅樓夢》的整個創作過程是分不開的。他們藉批語交换意見有時還彼此笑譫一番。根據現有各脂評本來考查,我們可以做如下的論斷:當初雪芹是執筆人,但是最後清抄的稿本却是由脂硯一人保管。這幾個人集中在這個稿本上寫下他們的批語,而不是每人抄一份,各別寫下自己的批語與襍感。這就是我所說的,他們以這個中心稿本的批語來交換意見。這份中心稿本是雪芹每刪改一次便被重清抄一次,但都由一個人保留。最早是由脂硯保有。脂硯死後,由畸笏接管下來,也就是我所謂的各項批語是“一脈相承”下來的。也可以說,雪芹是作者,脂硯是發行人,後來雖然由畸笏接管,但標題仍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的字樣。這種集中在一個清抄本上加批之事,可由批語本身證明。有時是第一人批,第二人對前批加以解釋說明。有暸是幾個批書人在爭論。有時是批者與作者互相開玩笑。現試分別舉例說明如下:
    (a)甲戌本第二回:
    脂硯批:“後字何不直用西字?”
    雪芹答:“恐先生墮淚,故不敢用西字。”
    (b)甲戌本第十三回:
    某批者:“作者自是筆筆不空。”
    雪芹答:“批者亦字字留神之至矣。”(c)庚辰本第十四回:
    第一批者:“寧府如此大家,鳳姐如此身份,豈有使貼身丫頭與家裏男人答話交事之理呢?此作者忽略之處。”
    第二批者:“彩明係未冠小童,阿鳳便于出入使命者。老兄並未前後看明是男是女,亂加批駁,可笑。”
    畸笏補充解釋:“且明寫阿鳳不識字之故。壬午春。”
    (d)庚辰本第二十一回:
    某批者:“又是一個有害無益者,作者一生為此所悮,批者一生亦為此所悮……蓋四字悮人甚矣。”
    雪芹答:“被悮者深感此批。”
    (e)庚辰本第二十一回:
    某批者:“……真好述者錯(述)不錯。”
    雪芹答:“真好批者批得出。”
    (f)庚辰本第二十六回:
    某批者:“况寶玉又有何正緊可說的?”
    原批者(?)再批:“此批被作者偏過了。”
    想來,每當批語挖苦寶玉之時,雪芹常有辯護性的答批。此處批者挖苦寶玉,原來希望雪芹能如法答辯,結果竟沒有,於是原批者再加上一句說此批被雪芹偏過了。
    除了批語以外,這三個人還有其他貢獻。棠村曾為雪芹的初稿寫過序。畸笏曾經建議刪去第十三回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一段[8]。這樣一來,也牽動了第十三回以前的若干情節,雪芹也都遵命改寫了。不過,貢獻最大的恐怕要算脂硯了。他不但身任《紅樓夢》一書的發行人,而且很可能還動筆寫過幾段正文呢。第二十二回的批语提到“鳳姐點戲,脂硯執筆事……”。伊藤漱平的解釋是:鳳姐點戲這一大段文字,是由脂硯執筆寫的。這一解釋似乎很合理。我甚至覺得脂硯執筆寫的文字,很可能不止鳳姐點戲這一段。惟因他是如此重要,雪芹的清抄稿才由他管理。前引的“甲申八月淚筆”那條批語中說道:
     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有成,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9]
    此處畸笏顯然是把脂硯與雪芹並列,兩人再世,則此書可成。他把自己與棠村(也就“余二人”)列於贊助者的地位,此書能幸而完成,二人就死而無慽。
    總之,除了雪芹以外,脂硯、畸笏、棠村三人對《紅樓夢》的創作都有相當貢獻。這部偉大的文學亘構,頗有幾分集體創作的意味。如果按照現代學術界的慣例,雪芹在全書完成之後,一定會在序言中着重地提到這些人對此書的貢獻,並敬表謝忱。
    [1] 周汝昌:《紅樓夢版本的新發現》,香港《大公報》,一九六五年七月二十五日。本文所引錄的靖本土的批語,均取自此文,不再註明。
    [2] 伊藤漱平《脂硯齋 脂硯齋評本 關 覺書(五)》,大阪市立大學文學會出版之《人文研究》第十七卷,第四號,頁五○——八八。以下提到伊藤先生的論點時都是根據此文,也不再一一註明。
    [3] 關於此點的詳細說明見拙著《談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此文收於《紅樓夢考證拾遺》一書,香港高原出版社,一九六三,頁一六三——一八六。
    [4]《紅樓夢考證拾遺》,跋文,頁一九三。
    [5] 見拙著《脂硯齋與紅樓夢》,載《紅樓夢考證拾遺》,頁二四——八七。
    [6] 周汝昌:《紅樓夢新證》,棠棣出版社,頁五四七——五六五。
    [7] 見拙著《談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8] 靖本中此批多了“因命芹溪刪去遺簪更衣諸文”一句。推想起來這一定是淫喪天香樓一回中的兩節重要文字。原文情節可能是如下,秦可卿在某處遺失了玉簪,被賈珍拾到。他以還簪為名,闖進了可卿的閨房,正值可卿在更衣,於是造成扒灰事件,碰巧又被兩個丫鬟撞破。
    [9] 他本此處作“是書何本”,“何本”兩字想係誤抄。對此點,歷來紅學家解釋不同。據周汝昌文中影印靖本此條批語來看,此兩字形象似乎是“有成”。
    原载:香港《明報月刊》第二十六期,一九六八年二月
    
    原载:香港《明報月刊》第二十六期,一九六八年二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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