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部《红楼梦》的新校本。近年来,新出版的《红楼梦》可谓多矣,读者可能要问,有何必要还来校点,你这个本子新在什么地方? 《红楼梦》的旧抄本以及程伟元刊活字本,不是残缺不全,便是错字连篇,即使经过整理,也是大肆窜改,面目全非,非加以校勘不可。然而,解放以来所出版的排印本,由于版本不足,或对于版本认识的错误,不是底本选择不当,便是文字取舍不妥。前者,误用程高本做底本,就是颠倒了版本的早晚关系。高鹗为了迁就后四十回续书,对前八十回的妄改,比任何一种抄本都厉害。后者,虽用脂评本,有的泥于底本,把收藏者随意旁改旁添文字当成原抄手的校补,而有所采取;有的过分重视被整理修改过的传抄本,以为有曹雪芹五次增删过程中的文字,用来校改早期抄本。无论哪一种,都离原著太远,所以有重新校理的必要。 那么,我这个校本新在哪里?主要是底本的选择、校本的使用和校勘方法跟别人不同。版本研究是校勘的基础,因此,须从《红楼梦》的版本说起。 曹雪芹五次增删过程中的本子,一个也不存在了。现存的抄本,都是脂砚斋抄评本的传抄本。根据诸本内容的异同,我把已经发现的十三个抄本和程刊本分作两个大的系统。甲戌本和靖藏本都有僧道与石头对话,从而顽石变美玉那四百二十九字,算是一个系统。缺这四百余字的十一个本子,是丙子本系统,因为这一部分是“乾隆二十一年(丙子)五月初七日对清”时抄漏的。丙子本系统诸本,有异于甲戌本而各本相同的文字。丙子本一系又分四个支系,即:己卯本、庚辰本,蒙府本、戚宁本、戚沪本、有正本,杨藏本、列藏本、舒序本、郑藏本,梦序本、程甲本。按其底本拼凑的多少和被后人修改的程度分期,甲戌最早(靖本已佚),己卯、庚辰次之,蒙府、戚序(有正本亦戚序本)居中,列藏、杨藏、舒序、郑藏居后,梦序、程甲最晚。 《红楼梦》的版本之所以复杂,是因为属于丙子本的四个支系之间,文字互有异同,又有新的组合。粗略说来,前九回虽最为杂乱,但有四个特点。其一,己卯、庚辰前五回差别较大,自第六回以后,庚辰本方从己卯本。其二,其他各本,杨藏、列藏从己卯,余者从庚辰。其三,在庚辰一系版本中,舒序与庚辰更近,其他数本则比较远。第四,已有杨列舒及杨列、列舒组合。 第十回和十一回,为己庚梦程与蒙戚杨列舒的分别组合。 第十二回,除了杨本、列本有四十六条的共同异文以外,其他各本间的共同异文很少。然而,己庚蒙戚改“林如海”作“林儒海”(戚本又改回)。第十三回至四十回,则截然分为两个系统,即己庚蒙戚与杨列舒梦程分别组合。此外还有杨列舒,杨列,杨舒,列舒的分别组合。其中第二十九回则为庚舒梦程与蒙戚杨列分别组合。 第四十一回至八十回,从第五十五回庚辰本开头有“目下宫中有一位太妃欠安”等六十三字,他本皆无和第七十九回诸本有贾宝玉《紫菱洲歌》第三句“重露繁霜压纤梗”,而庚辰本“此句遗失”来看,己卯、庚辰二本之外的各本是另有来源的。这些本子,有异于己卯本和庚辰本而各本相同的文字。具体说来,蒙府、戚序转向后一系,或者说,它们不再与己卯、庚辰组合(第六十三回同前),而是分别与杨藏、列藏、梦序、程甲去组合(舒本佚去后半四十回)。如第四十一回至五十回,庚列一系,蒙戚梦程一系(己、杨亦佚)。同时还有蒙戚列和列梦程的分别组合,而且直贯到八十回。后面的三十回(第五十一回为庚杨列——蒙戚梦程,第五十三回杨本据程乙本抄补),己庚梦程与蒙戚杨列分别组合,同时增加了蒙戚杨支系(第六十四回和第六十七回又另当别论)。 当然,这只是勾画了一个轮廓,实际上,各本间皆有共同异文,而没有直接过录传承关系(有正本据戚沪本照相石印,然有贴改)。 各本间的离合,是由于修改文字所产生的异同形成的,所有各本(甲戌本除外)都有多层次的改文积淀。同时,也分明显示着,中晚期的版本,其底本都是有拼凑的。但是,尽管如此纷繁,它们都与己卯本、庚辰本组合过,可见其仍与己卯本和庚辰本同源。 前人和今人以程乙本或程甲本做底本,是本末倒置,是接受高鹗的妄改。用有正本为底本是一个进步,但此本的母本是立松轩的修改本。其底本戚沪本,用程本挖改过,有正本又用程本贴改。庚辰本存七十八回,比较完善,用做底本是很对的。可是这个本子亦经后人修改,并且是在己卯本他人修改的基础上,又修改一次。甲戌本和己卯本都早于庚辰本。我用甲戌本做底本,此本改动极少。甲戌本仅存十六回,不足部分用己卯本。己卯本有少量的修改。此本存四十一回又两个半回,其余部分用庚辰本。说起来遗憾得很,不得不搞了一个新的拼凑本。如果不这样做,就难以最大限度地保存原著文字。舍此途径,是没有什么别的更好的办法的。 己卯本和庚辰本所缺的第六十四回和第六十七回,以列藏本的这两回做底本。第六十四回,分列杨、蒙戚和梦程己两系。列、蒙、戚有回前批语。列藏本另有独出的标题诗,回前批写在题诗之后,是早期稿本才有的现象。但正文是有修改的。 第六十七回,靖藏本有四条脂批。此回从回目到正文差异较大,显然分为两系:列、梦戚一系,程蒙、己杨一系。前者繁.后者简。程本据列本删改而成,并非原有两种稿子,后半回的改动多于前半回而已。原著系平铺直叙的白描,为古典式;改作是抑扬顿挫的渲染,乃近代式。列本的王熙凤,颇有耐心地倾听兴儿完整地讲述贾琏偷娶尤二姐的始末原由,非常沉着;随后把一腔怒火发泄在贾琏、贾珍和尤氏身上,是合乎情理的。程本的王熙凤,声色俱厉地责骂并无责任的小厮,却删去抱怨珍、琏,是出于情理之外的;如此急躁地大发作,在奴婢面前,也有失阿凤身分。列本虽然并非毫无可议,但是注重凤姐的内心世界的描写,总比程本追求冲突激烈的表面效果要高一筹。把原文“巴拉眼睛”改成“疤 流星”,又将“丢三忘四”改为“丢三落四”。皆是东北方言,显系高鹗手笔。列藏本一系,梦本连回目的抄写形式都跟列本相同——双行并列。列本忠于原文,没有修改;梦本、戚本都有修改。 后四十回以程甲本做底本,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藏本。 用其余九个本子做校本,它们都是己卯本和庚辰本的姊妹本。 那么,底本和校本之间有什么不同呢?这是校勘者在动手工作以前必须把握的。从它们都遭到后人窜改这一点看,似无不同,或者说,只有改动的文字量不同。其实不然。甲戌本的原本是乾隆十九年脂砚斋抄阅再评的本子,名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每页书口下部都有脂砚斋的署名,是他的自藏本。仅次于初评本,即曹雪芹题名“金陵十二钗”者。过录的甲戌本虽然改变了抄写行款,由每半页十一行,行二十字,改作每半页十二;行,行十八字,但每半页仅少四个字,基本上保持原本面貌。己卯一庚辰本是乾隆二十四年冬到二十五年秋脂砚斋四阅评定的本子。今存过录本的底本是清怡亲王弘晓的抄本,都保持着原本行款。老怡亲王允祥是曹家的监护人,怡府本从脂砚斋的原藏本抄出来的可能性很大。甲戌本林黛玉的眉目描写缺下半句,尚留空白,虚以待补。己卯本和庚辰本原缺第六十四回和第六十七回,第十七回和十八回尚未分回,第十九回缺少回目。都处于稿本状态。诸校本都是整理本,除列藏本还残存着稿本痕迹外,其他各本全然泯灭。故二者性质不同。程高本为了适应后四十回续书所作的窜改,更是严重地损害了原著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二者有天渊之别。 底本的稿本属性,表明它们基本上是作者的创作,从生活出发,写意传神。《红楼梦》的描写是细腻的,但叙述部分不乏粗线条的勾勒,往往一笔带过。校本虽也出自原著,但进行了修改润色,从作品出发,咬文嚼字,精雕细刻,可以说是工笔画。凡此等处,神韵尽失。如己卯本第六十六回有:“然亦断不舍此剑者。说毕,大家又饮了几杯。”列藏本作:“然亦断不舍此剑而去。说毕,解囊出剑,捧与贾琏,贾琏命人收了。大家又饮了几杯。” 底本有文言成分,然逐渐减少。多用口语,人物对话是如此,叙述语言也每每如此。有少量语意含混的囫囵语。简洁浑朴,生动活泼。校本的修改多用书面语,细腻精密,语意明晰,然有误改和妄补。 有了这样的理解,才能准确把握文字的取舍。 校勘的目的无疑是改出一部更加接近曹雪芹原著的好本子来,这是所有的校者们都一致的。但是,如何达到这个目的,各目的文字取舍标准却有所不同。俞平伯先生定了三条标准,“主要的是择善,从同、存真只是附带的”。对此,在他的八十回校本的序言中有很好的讨论。我则反其道而行之,存真不得则从同,从同不通则择善。 陈乃乾《与胡朴安书》有言:“尝谓古书多一次翻刻,必多一误。出于无心者,鲁变为鱼,亥变为豕,其误尚可寻绎。若出于通人臆改,则原本尽失。宋、元、明初诸刻,不能无误字。然藏书家争购之,非爱古董也;以其误字皆出于无心,或可寻绎而辨之,且为后世所刻之祖本也。校勘古书,当先求其真,不可专以通顺为贵。古人真本,我不得而见之也;而求其近于真者,则旧刻尚矣。”(载《国学汇编》第一集,转引自张舜徽《中国校雠学》)存真,便是存底本之本真。如第二回甲戌本、己卯本、杨藏本之“聋肿老僧”,他本虽各有所改,本为“聋肿”可辨。庚辰本、舒序本、程甲本改作“龙钟”,不可辨矣。老僧既聋,且又面目臃肿,应是写实,即我所谓从生活出发。《聊斋志异·饿鬼》,写马永再世马儿,“而年近七旬,臃肿聋聩”。庚辰等本改者从作品出发,改成文言词语。 既然小说是反映现实生活的,校书也要服从生活。比如第三十一回写五月节儿童以“虎符系背”,各本皆同。校点本绝大多数改“背”作“臂”,因此书凡当用“臂”处,皆讹作“背”。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说:“每至端阳,闺阁中之巧者,用绫罗制成小虎及粽子、壶卢、樱桃、桑椹之类,以彩线穿之,悬于钗头,或系于小儿之背。”《红楼梦鉴赏辞典》则说:“旧俗端阳节门插蒲艾,把虎符系系于小儿臂上或背后,认为可以避邪。”到底如何,得看实际上是系在哪里。如果做实地考察,也许有古今南北风俗之不同。 然而,底本也被后人改过,要清除改文,便用得着从同的办法。如庚辰本有七处用“足的”,己卯本第八回另有一处。甲戌本与己卯本对应之处,“足的”改作“便”,其他各本也都改了。虽然我们还不太明白“足的”这个方言词的确切含义,但据从同的原则,我们还是应该把甲戌本的“便”字改过来。前四十回,自第十三回以后,杨列舒梦程跟己庚蒙戚的共同异文甚多,很多都是可取的。后四十回,己卯本、庚辰本独异之文,也多半是后人所改,当酌情以诸本的共同异文而改之。当然,底本之外各本皆同的文字,也有不少是错误的,如“掂斤拨两”作“掂金拨两”;说夏金桂“心中的丘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各本误改“经纬”作“泾渭”,皆是显例。所以对此类异文要有分析,不可盲从。 择善本来与存真不矛盾,原著文字岂有不善之理?然而,事实上又不尽然。比如第一回,在介绍贾雨村的身世时,说:“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原系诗书仕宦之族。”“原系”重出。然而,甲戌、己卯、庚辰三本皆如此,可见是原文。为避重,梦序、程甲改后一“原系”作“也是”。诸校点本从之。虽说有版本根据,然已非雪芹文字。这便是使用择善的原则了。那么,类似情况书中多见,比如仍是第七十九回介绍夏金桂那个例句,说:“原来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丘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亦颇”已重出,又用“颇”。那该怎么办呢?杨本删前句之“亦”,又删后句之“颇”。蒙本、戚本改后一“亦颇”作“也”。然而,所见校点本皆不改。各校本独异之文,绝大多数都是后人的改笔,余一般不予采取。本书“择善”的使用,一般仅限于改正底本上那些不通顺的字句,以适应普通读者的需要,而不是无限制地采取校本中看来比较优胜的文字。不然的话,也许提高了书的文学水平,而却离作者的原意越来越远了。不以辞害意,是一个重要的原则。 总之,《红楼梦》版本是真伪文字对立的统一体,去伪存真,不轻改原文,是我遵循的基本原则。对每一句话,凡是有异文的,都要作具体分析:版本分析,文学分析,语言分析,以决定去取。 然而,谈何容易,实行起来,困难很大。比如校本多出来的文字,是底本的脱漏,还是校本的增饰?所谓异文,是底本的修改,还是校本的润色?分辨起来,决非易事。既然清除后人窜改文字,恢复原著面貌,是一项艰难的工作,我们就不能不对改文有所分析。举其要者,有以下数端:底本有错漏,不得不改;有碍语和讳字,不敢不改;自以为是,不能不改。改文言为白话,改方言为官话,改秽语为雅言。改通假字为本字,改简俗字为正字,改碑帖字为通用字。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其中,自视高明,凭一己之见,修饰原文,最成问题。因为虽然有改坏的,也有似乎改好的。如“一条折带朱栏板桥”,似乎比“一个折带朱栏板桥”为佳(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可是,这“一条”却是蒙本、戚本文字。每逢此种地方,当何去何从,着实令人踌躇。其实,一个板桥是正确的,一条板桥反而有语病。 俞平伯先生以有正戚本做底本,以庚辰本为主要校本,以甲戌本、己卯本、梦序本、郑藏本为参校本,参考程甲乙本。在这里他用了“一条”。校到后来,他转以庚辰本为主了。可以说给我们指出了方向。不足的是,没用舒序本,在“从同”的使用上受了局限。 还有如何处理小说用字。陈垣先生说:“翻刻古籍与翻译古籍不同,非不得已,不以后起字易前代字,所以存其真也。”(《校勘学释例》)我想,小说与其他古籍有所不同,此本又是普及读物,应从宽处理,以便于读者。我计划校点一部专业用本,供研究者,特别是语言文字工作者之用。不但不改原文,而且不改原字。讹体别字除外。张舜徽在《中国校雠学》中说:“明明是由于钞书的人,贪省笔以轻其功,有时只用一个音符以代原字,无分古今,都有这一通病。只能说是一时的误省,有人定要说成是用借字,那就错了。”《红楼梦》早期抄本“黛”作“代”,“鸳鸯”作“夕巳央”,就属于这种情况,这是容易辨识的。有些字就不这么简单,分辨起来,是很麻烦的事。 本书撰有校字记,每回平均二十条左右。每条皆列出各本的异文。有参考价值的校本改文,也酌情选人。 走笔至此,意犹未尽。在校勘过程中,曾随时作些札记。今抄录两段,作为结束语。 《红楼梦》原著重在传神,故用写意笔法,云龙水月,自然天成,格调空灵,富有神韵。又用口语抒写,明快洗练,生动活泼。抄藏者的修改,重在形似,故用工笔,似则似矣,然死板滞涩,失去生气。求全责备,误认语句粗疏,加以弥缝,变成书面语言。自矜细密,却是赘语芜词,失于罗嗦拖沓。故校勘工作,对于早期抄本文字,应仅限于补脱正讹;其余各本异文,择其合于事理文情者写入校勘记。 校勘原则:对于校本严取舍,对于底本慎改易。存真为准,恢复原文。通顺为度,补遗订讹。原作多省文,通顺即不补。避繁就简,返朴归真。编新不如述旧,刻古终胜雕今。 郑庆山 1996年2月24日初稿 1996年3月8日修改 1997年9月5日再改 1998年11月28日改定 2000年元月11日校阅 2000年3月20日校补 原载:《红楼梦的版本及其校勘》 原载:《红楼梦的版本及其校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