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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个不喜奉承——揣摸、迎合与争夺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王朝闻 参加讨论

    一 也是世交了
    清朝有个笑话,说有一个京官将出任外省,老师叮嘱他说: “外官难做,要格外谨慎。”回答说;“我准备了一百顶高帽子,逢人送一顶,就不至和人合不来的。”老师生气了:“我们为人正直,何须这样?”回答说:“天下不爱戴高帽子如吾师者,能有几人?”老师点点头: “这话也不为无见。”这人出来对人说:“一百顶高帽子,只有九十九顶了。”
     这个笑话之所以可笑,在于那口头上反对奉承人的老师,实际上乐于接受学生的奉承。只要奉承与受奉承的需要继续存在,这个假中见真的笑话的概括性就不会过时。《红楼梦》二十四回的脂评,不就说过“那一个不喜奉承”的话吗?这话有正确性。当然不能认为,凡是称赞别人就是奉承。宝玉称赞别人的诗比自己的诗做得好,说这也是奉承人,那就不免是乱扣大帽子。《红楼梦》所再现的生活,例如湘云说的“这一件衣裳也配他穿,别人穿了实在不配”,很难说是对宝琴的称赞,还是对宝琴的奉承。但《红楼梦》中有大量情节揭示了这种社会现象:热心给人戴高帽子,乐于戴上高帽子。
     雍正有一条朱批,和“那一个不喜奉承”这句话相适应。批云: “此篇奏表,文拟甚有趣,简而备,诚而切,是个大通家作的。”这篇奏表,是江南织造曹左兆右页祝贺“大将军年羹尧钦遵万岁圣训指授方略”,取得征讨罗卜藏丹金的战功的。奏表中有不少高帽子: “钦惟万岁仁孝性存,智勇兼备,自御极以来,布德施恩,上合天心,知人任使,下符舆论,所以制胜万全;即时底定,善继圣祖未竞之志,广播荒服来王之威,圣烈鸿庥,普天胥庆。江南绅衿士民闻知,无不欢欣鼓舞。”[1]这就是雍正皇帝所欣赏的“大通家手笔”,这就是他格外感到“甚有趣”的好文章。作为文论,雍正所说的“诚而切”,是针对奉承他的话而表现出来的一种自我吹嘘。贾母远不如皇帝雍正显赫,却也是一个乐于戴高帽子的典型人物。凤姐虽说不会写什么奏折,却有一张谀人的巧嘴,贾母很欣赏她那“大通家手笔”。“献好俱是要好人”,贾母、雍正、凤姐在这方面都带典型性。
     俗话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雍正的朱批和贾母的谈话,就喜人奉承同时自我奉承这一点来说,似乎可以认为:这个皇帝不如这个老地主婆高明。喜人奉承和自我奉承,都不是一种孤立的和静止的现象。雍正的朱批和贾母的谈话,都包含着一种微妙的动机,一种不一定为他们自己自觉的动机,一种为对方所乐于响应的动机。这种动机,可以说是用表扬以调动新的奉承。论如何调动对方的奉承的方式,雍正显得比贾母笨拙。贾母和刘姥姥的闲谈,仿佛不过一种交际应酬,并无什么卑微的动机,而且那方式,较之雍正那并不有趣的“甚有趣”云云,要巧妙些,因为功利目的更难一眼看穿。不表贾母与刘姥姥的闲谈,先看她和王太医的交际。
     贾母这位供奉贵姓?
     贾珍 姓王。
     贾母 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好脉患。
     太医 那是晚生的家叔祖。
     贾母 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了。
     拘谨得象老鼠见了猫,看脉不敢正坐的王太医,只不过在表示尊敬贾母,并未特别说什么讨好贾母的话。贾母说贾府与王太医叔祖早有交谊,这既是在抬举对方,也是在夸耀贾府过去的荣耀。虽说这一切离不开“甚有趣”,却不是一看就明白的。她卖弄贾府的体面,也就是在奉承自己。尽管王太医给贾母看病,对贾府增不到什么光彩,贾母却好象由于习惯,由于本能,由于精神上的需要,才把请过御医王君效看脉的历史拿来抬高王太医——“也是世交了”。这话说得不失身分,抬高对方也就是抬高自己。贾母这种表演,堪称“大通家手笔”,符合传统文论中所说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二 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
    和态度显得拘谨的王太医相比较,刘姥姥在贾母跟前显得活跃得多。乐于接待刘姥姥的贾母,比她接待王太医时更不拿架子。我们不妨先看看,贾母对刘姥姥那一片“穷心”的夸奖。假如可以勉强把它算作一种艺术,那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好文章:
    我才听见风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他快着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象你们田地里的好吃。
    贾母这些应酬话,说得既谦虚又自负。俗话说, “人抬人,无价宝。”贾母这么抬举“瓜儿菜儿”,也就曲折地表现出自己吃腻了山珍海味的优越地位。为了认识贾母这种手法的普遍意义,不妨看看另一古人韩信,是怎样在抬举刘邦的同、时,也抬高着自己的。
    韩信当了刘邦的俘虏,刘邦释放他之前,两人有一段对话:
     刘邦 如我能将几何?
     韩信 陛下不过能将十万。
     刘邦 于君何如?
     韩信 臣多多而益善耳。
     刘邦 多多益善,何为为我擒?
     韩信 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此乃信之所以为陛下擒也。且陛下所谓天授,非人力也。
    韩信既战败被俘,又要活命,就不能不认输。因为不甘愿认输,因而在谈话时,既肯定刘邦也肯定了自己。肯定刘邦是勉强的,肯定自己是自然的。肯定刘邦的动机是次要的,肯定自己的动机是主要的。贾母和刘姥姥,不象刘邦和韩信那样存在过敌对关系,但她俩的对话,却和韩、刘的对话异曲同工。
    贾母 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刘姥姥 我今年七十五了。
     贾母 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壮。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
     刘姥姥 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稼活也没人作了。
     贾母 眼睛牙齿都还好?
     刘姥姥 都还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
     贾母 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得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玩笑一回就完了。
     刘姥姥 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
     贾母 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
    旧时代的一个读者,说这样有福的“老废物”世上少有。倘若不是表示羡慕而是表示讽刺,这话说得颇为幽默。“‘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2]倘若说曹雪芹是在讽刺贾母的自我吹嘘,那么,这既非“揭发阴私”,也非要“骇人听闻”,而是“它所写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见的,平常是谁都不以为奇的,而且自然是谁都毫不注意的。不过这事情在那时却已经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3]倘若说曹雪芹写贾母这句话是讽刺老祖宗的自我吹嘘,那么,这种写法在艺术上的优点,是让读者自己去发现它的内在含义,避免了令人生厌的讲道理。读者能不能从这种留有余地的写法中有所发现,要看读者读小说的方法和认识事物的能力如何。如果作者唯恐被读者误会为这是贾母的谦虚,平易近人,而把贾母的自我吹嘘写得赤裸裸,那么,她不免丧失“大通家手笔”的特长,也就不象一个饱经世故,拥有特殊教养的贵族地主了。
    三 亏婶子好大精神
    刘姥姥说贾母“生来是享福的”,这分明是一种“有钱钱奉承,无钱话奉承”的手法。贾母说自己的“福”不算什么,说自己“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这对她自己的“福”,是一种寓褒于贬的手法。贾母这个名副其实的“老废物”,经常陶醉在优越地位所造成的优越感之中。她的自贬,较之直率的自我抬高更能形成精神上的特殊享受。在自称“我们生来是受苫的人”的刘姥姥跟前,贾母一再故意贬抑自己,这可能是为了引起对方的反驳。似乎她很懂得,把自己贬得愈低,倘若对方驳得愈狠,效果是自己被抬得愈高。
    如果可以把调动奉承的手段当作一种艺术,看来凤姐调动别人奉承自己的技巧并不比贾母差。凤姐还缺少贾母那倚老卖老的“福”,她不能借口“记性也没了”来当贾母那样的“老废物”,而是忙得吃饭睡觉都不能安宁。因此,凤姐所爱听的奉承话,与贾母所爱听的奉承话就大不相同。俗话说:“好话一句三冬暖,话不投机六月寒”。同是竭力巴结凤姐的贾瑞,与贾芸所得到的结果完全相反。善于奉承人的凤姐不只愿听别人夸奖她能干,忙碌,她还要看人家的奉承话说得是不是完美。不妨这样设想:善于奉承人的凤姐,也是对奉承艺术很有鉴别眼力的欣赏者。
    贾瑞虽然一心给凤姐戴高帽子,却得不到凤姐的赏识。其原因并不简单。他根本不明白:长于揣摸贾母心思,因而善于迎合贾母的“嫂子”,不是轻易可以迎合的,何况他那一张嘴太笨。比如他说:“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贾瑞这种以挑逗为动机的奉承话,好象“买成鱼放生”那么笨拙。在善说奉承话的凤姐跟前,这些奉承话的作用,不过是“孔子门前卖孝经”。不希罕贾瑞这种奉承话,却懂得奉承话有迷惑作用的凤姐,后来反利用奉承话达到她诱敌深入的目的。她说:“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胡涂虫,一点不知人心。”凤姐这些奉承话使贾瑞信以为真,最后死在凤姐手里。看来别人要想给精于奉承的凤姐戴高帽子,还真不容易戴得那么严丝合缝。和贾瑞相对立,贾芸奉承的本领高强得多。开始,凤姐不正眼看贾芸,接着,双方打得火热。
     凤姐 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
     贾芸 只是身上不大好。到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叉不能来。
     凤姐 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他来,你就不说他想我了。
     贾芸 侄儿不怕宙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的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精神,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个儿的,累的不知怎样呢。
    贾芸靠拢凤姐的功利目的,是为了寻求差使。但他却把这种目的掩盖在温情脉脉的家族关系之中。他顺藤摸瓜,就着凤姐的应酬话,把自己的母亲当作敲门砖。他这些话说得肉麻,但也有独创性。难怪紧接着凤姐就替他争取到在大观园管理花木的差使。凤姐未必不明白贾芸是在撒谎;但是, “礼多人不怪”,贾芸这些话至少比焦大的话要好听得多,何况需要壮大自己的队伍。
     奉承人与受人奉承,是《红楼梦》反复描绘的一种流行的社会风气。作者对这种封建社会司空见惯的精神交易,描绘得切合人们的关系、地位、身份和个性,形式与内容都不雷同。不论是赵嬷嬷吹捧凤姐娘家的光荣,还是管事媳妇们吹捧琏二奶奶的“圣明”,都是既可以看出奴才们奉承主子所谓“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手笔”,又可以看出主子是如何调动奴才们的奉承的。
     凤姐和贾母一样,调动人奉承自己,也往往寓褒于贬。但各人所用的手腕都有鲜明的个性。
    四 恨的我撕你那油嘴
    每一事物都有各种互相对立的两极,巴结人的乖嘴也有得和失的对立。人们立场观点的不同,对其得失的判断也不完全一致。
     《世说新语》有些记述语言敏捷和机智的小故事,是作者以称许态度写出来的,但有些小故事却表明,那动听的语言暴露了乖嘴的丑态。和晋武帝对话的满奋,卖弄他的嘴乖,结果有得也有失。他一贯怕风,不晓得北窗的琉璃屏并不透风;他那怕风的样子引起晋武帝的讥笑。为了给自己解嘲,他说:“臣犹吴牛,见月而喘”[4]。我们知道,“吴牛喘月”和“蜀犬吠日”一样,是对人的见识短浅的比喻,不是褒而是贬。满奋竟然把自己说成是喘月的吴牛以回答主子的嘲笑,这岂不有点太“那个”了吗?以嘴乖著称的凤姐,经常这样贬抑自己以取悦于贾母。元宵夜宴那回,贾母叫宝玉给她敬酒,凤姐作过满奋般的表演。书本上的典故她晓得不多,她却表演得比满奋灵活。她说:“不用他敬,我讨老祖宗的寿罢。”说着,把贾母杯中的残酒端起来喝了。然后叫丫头另换酒杯,另给贾母斟上热酒。虽说都是为了讨好别人,表演得都颇肉麻,但因为凤姐是贾母的孙媳妇,似乎比做官的满奋稍稍体面些。凤姐的乖嘴虽然能得到贾母的欣赏,却得不到林黛玉的青睐。连不轻易说人的宝钗,也不免议论凤姐只长于世俗的取乐。这对凤姐的乖嘴来说,也算是在有所得中有所失吧。
     凤姐自己,尽管一心要讨贾母欢喜,主观上也要考虑得失,不象把自己比作牛的满奋那样不太机灵。凤姐讨贾母喜欢,其惯用的和有效的方式,恰恰与满奋的方式相反,常常故意用话来刺贾母。这既是她摸透了贾母脾气的表现,也是她惯于进攻的个性的表现。游园吃蟹那回,凤姐乘贾母叙述儿时经历的机会,戏而不谑地刺激贾母一番,创造了巴结艺术的新篇章。
     贾母对薛姨妈等人说,她自己曾因小时候淘气,失脚落水,碰伤了头,至今鬓角上还留下一个顶针大的小坑儿。这就触发了凤姐的创作欲。而且,她的作品产生了强烈的反应。凤姐说:
     那时要活不得,如今这大福可叫谁享呢?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鬼使神差,碰出那个窝儿来,好盛福寿的。
    凤姐这一似贬实褒的即兴之作,使贾母和众人都“笑软了”,。贾母说: “这猴儿惯得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儿起来;恨的我撕你那油嘴。”凤姐的目的是要迎合贾母,却偏偏要这样用带刺的话。这是辣与甜的对立统一。只甜不辣,对不上贾母的口味。贾母骂凤姐是她惯坏了的猴儿,假装说要撕凤姐的油嘴,是骂与爱的对立统一。因为凤姐对她的巴结既很新鲜,也很得体,她才喜欢得了不得,用骂来表示爱。虽说“那一个不喜奉承”,凤姐的奉承和贾母的接受奉承,都不一般化。
     凤姐巴结贾母,内容庸俗,老是“福”呀“寿”呵。但她却能变换手法,力避雷同。
     包括和猜拳时喊的“三星拱照”一样,“福禄寿”这些抽象概念,是剥削阶级意识的反映,也是一种僵化了的取讨市利的表现形式。在商人的门楣上或堂屋里的雕塑、绘画,也有这种剥削阶级“永恒的主题”。凤姐自觉地拿来巴结贾母,和贾母的特殊身分相结合,避免了令人生厌的硬滑稽,死噱头,应当承认凤姐掌握了巴结艺术的窍门。不过,既然凤姐的乖嘴在形式上的独创性所服从的内容是庸俗的,可见曹雪芹不象《世说新语》的编选者那样提倡巴结艺术。曹雪芹并未因为憎恶溜须拍马,而把凤姐写成一个无能的马屁精,这说明他不去巴结那些误解主题明确,提倡抽象化、概念化的批评家,硬要他们说自己的作品好得很。
    五 谁承望叔叔竞不能的
    中国有一种用竹子做成的东西——带着长把儿的小手,人们用它来搔背。以前有些地方叫它“孝顺子”,也有称为“老头儿乐”的。顾名思义,它是代替子孙给父祖辈服役的东西。在实际生活里,为了使别人感到舒服,甘于在精神上替人搔痒的,何尝限于有亲属关系的孝子贤孙。乐于接受别人给自己作精神上的“孝顺子”的,何尝限于贾母这样的“老祖宗”。正如自己用竹耙的小玩意给自己搔痒虽易搔到痒处,未必就比别人替自己搔痒有意外快感那样,有些人精神上受到别人意外的搔痒,可能感到更加安逸吧?倘若不然,为啥社会上还有那么一些活着的“孝顺子”呢?不过,要搔得恰到好处也不太容易。倘若很容易,为啥贾府中只有凤姐最得贾母器重呢?凤姐作为贾母的“孝顺子”,她不仅能搔到贾母精神上的痒处,而且搔得轻重得宜。凤姐这样的诀窍从哪里得来?除了她深知贾母的兴趣,同时自己也有这样的精神需要——也喜人奉承,所以她才善于设身处地,推己及人,理解贾母的这种特殊需要吧?
     就凤姐怎样接受贾芸对她的奉承来看,凤姐也不是容易巴结得上的对象。贾芸为了早日解决“弄个事儿管管”的问题,先求贾琏,后改求凤姐。送了凤姐香料的第二天,贾芸赶往凤姐车前,向车里的婶婶请安问好。凤姐隔着车窗说:“芸儿,你竞有胆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给我东西,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答道:“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贾芸为了突出“婶婶”这个一号人物,就这么贬低曾被他当作一号人物突出过的二号人物——“叔叔”。在贾芸看来,一号与二号的差别这个原则本身,也是实用主义的。面对自己被突出这个情势下的凤姐,却借此以退为进,进一步调动贾芸“突出”自己,说: “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连忙为自己作解释,在解释中不忽略对婶婶的突出: “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到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贾芸就这样给婶婶提供了示恩的机会,也给婶婶提供了自我突出的客观依据。
    你们要捡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
    凤姐的自我欣赏、自我陶醉,何尝只限于接受了贾芸对她这么得体的巴结。在凤姐那些貌似责怪的话里,包含着对自己的吹捧——谁叫你们不早来求我。近于凤姐那么“伶俐乖觉”的贾芸,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差事正是凤姐给耽误的,但他知道凤姐好逞强的脾气,所以才这样“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贾芸作为一个“孝顺子”,深知凤姐痒处之所在。这和可怜虫贾瑞那调戏式的奉承,精灵鬼贾蓉那哀求式的奉承,形成鲜明的对比。同样是写奉承,曹雪芹的写法因人而异,避免了一般化。
     平日贾蓉在凤姐眼里,并不是“胡涂虫,一点不知人心”。凤姐那“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态度,正是“伶俐乖觉”的贾蓉争取得来的。贾蓉参予贾琏偷娶尤二姐的阴谋,凤姐恨之人骨,闹宁府时,给了他非常难堪的侮辱。贾蓉忍受着婶子的侮辱,极力奉承婶子,以求缓和矛盾。其实贾蓉那些奉承话本身,不仅远不及贾芸奉承婶子的话说得有文采,而且趣味非常低级。好在也与婶子的需要“扣了环了”,所以矛盾才得以缓和。
     贾芸奉承凤姐,是为了得福,贾蓉奉承凤姐,是为了免祸;凤姐接受贾芸的奉承,是有说有笑,接受贾蓉的奉承,是又哭又闹。就凤姐怎样调动别人的奉承来说,前者近乎文的诱导,厉者近乎武的催讨。虽然文武并用,却不只是靠她那当家奶奶的行政力量去吓唬人和诱惑人的。凤姐堪称长于调动奉承的老手,因而她对贾母来说更是一个长于搔痒的行家。
    六 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
    为了避免引起眼光过于敏锐者的误会,只得再一次说明:我不是说凡称赞都是奉承,凡自信都是自吹自擂。倘若凡是称赞都是奉承,谁还敢说曹雪芹是一个伟大作家?看来只要不是出于自私的功利目的,不违背事物的本来面目,不故意把假恶丑说成是真善美,就不能认为凡称赞都是奉承。凤姐称赞小红口齿伶俐,小红口齿的确伶俐,怎能因为凤姐惯于奉承贾母,就断定她对小红的称赞不过是卑鄙的抬举?
     《红楼梦》中的有些情节,很难轻易作出判断,究竟是不是人对人的巴结。比如,茗烟听了袭人的责难,要领宝玉回家,袭人的哥哥花自芳说:“罢了,已是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脏,爷怎么坐呢?”难道因为他的妹子喜欢巴结人,就可以断言他们是“一丘之貉”,说他这些话“显然”不是自卑的主人的抱歉?花自芳以为接待比自己高贵的客人应当恭敬,这未必就是出自讨好宝玉的卑劣动机。倘若硬说凡对人客气就一定卑劣,打击面岂不太宽了吗?袭人对宝玉的态度,却显得更复杂一些。她一见宝玉突然来到他们家,又惊又喜,把宝玉项上的“通灵宝玉”摘取下来给姐妹们看,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希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宝玉并不希罕这劳什子,众姐妹感到希罕,这也许是袭人照顾她们兴趣的结果。那么,袭人这样把它给“你们见识见识”,究竟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她对宝玉的亲近,还是故意要卖弄她在贾府的地位优越,这却很难说。
     谁都看得出动机的巴结,算不上“出色”的巴结。搔不到痒处反而使人感到虚伪和下作的表演,算不得“精彩”的表演。韩非在《八奸》一文里指出:“二日在旁。何谓在旁?日:优笑侏儒,左右近习,此人主之未命而唯唯,未语而诺诺,先意承旨,观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此皆俱进俱退,皆应皆对,一辞同轨以移主心者也。”[5]宝玉不是宝皇帝、宝天王,贾母不是武则天,凤姐不是慈禧太后,然而袭人、凤姐、老尼净虚之流,在一定意义上说,也是“一辞同轨以移主心”的侏儒,是善于“观貌察色”、“先意承旨”的八面玲珑的大演员。
     净虚 我想如今长安节度云老爷,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爷说声,打发一封书去,求云老爷和那守备说一声,不怕那守备不依,若是肯行,张家连倾家孝顺,也都情愿。
     凤姐 这事到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
     净虚 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主张了。
     凤姐 我也不等银子使,也不做这样的事。
     净虚 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功夫管这事,不希罕他的谢礼,到象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
    净虚最后这句话是激将的老法子。它对“好胜逞才”的凤姐来说,正好“搔”到她的痒处,谈判立即成功。净虚之于凤姐,犹如凤姐之于贾母,犹如袭人之于王夫人,因为知己知彼,所以她这回用逆笔对待凤姐,收到了正笔所收不到的奇效。
     作为一种心理的战术,凤姐把有功利目的的奉承寄托在仿佛真心称赞别人的伪装之内。这种手法比直截了当的阿谀高明。所以贾母只以为凤丫头的凑趣完全是真心对自己的孝敬。至于那痴心妄想的贾瑞,盲目自信的邢夫人,在凤姐面前吃了亏,也是凤姐使用了假称赞的战术的结果。
    七 大喜大喜
    在一定意义上说:“那一个不喜奉承”,关系你死我活的斗争。凤姐计赚尤二姐的手段,就包括对尤二姐的假称赞。而她对尤二姐的假称赞,是掌握了尤二姐也有喜人奉承的习性才施展出来的。当作一场攻心战来看,凤姐征服尤二姐的全部过程是欺骗。她为了取得尤二姐的信任,假装说,她素日持家太严,下人小人“背后加减些言语自是常情”,同时称赞尤二姐:“姐姐乃何等样人物,岂可信真。”凤姐称赞尤二姐,除了明的之外,还有不少是暗的。例如她说:“只求姐姐在二爷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容我一席之地安身,奴死也愿意。”俗话说“软索能套猛虎”,何况尤二姐不过是一只绵羊。凤姐的这种假称赞使她上了当,最后搞得吞金自逝。不能认为尤二姐的被杀害,主要是她喜人奉承的结果。但是她的妄信和妄断,也不免与喜人奉承的弱点有关。
    奉承人与受人奉承,在一定意义上说是做戏。在杀尤这场戏中,周瑞家的是凤姐的配角。她不仅称扬凤姐素日许多善政,还为凤姐抱不平:“只是吃亏心太痴了惹人怨。”这话是对凤姐“自怨自错”等鬼话的帮腔,它的含义相当于“当家三年狗都嫌”,是在给当家人凤姐开脱罪责。不论如何,凤姐或周瑞家的等媳妇的话有两重性:它既是对于“下人小人”的一种“背后加减些言语”,也是在替尤二姐消除顾虑的同时,对自己和主子的假贬抑真称扬。主子与奴才都是在做戏。这些十分露骨的表演,当然欺骗不了读者,却欺骗了早就愿进贾府去当小老婆,“心实”而又喜人奉承的尤二姐。
    “那一个不喜奉承”,远远不是什么绝对真理。不是一切人都喜人奉承,不是一切奉承都能迷惑人和征服人。善于奉承的凤姐不是常胜将军,黛玉就不吃她这一套。但是她给别人戴高帽子,远比愚像的邢夫人高明。邢夫人接受凤姐的怂恿,闯进鸳鸯卧房,笑着说: “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邢夫人不顾鸳鸯为什么脸红,低了头不发一言,曲折地和直率地称扬鸳鸯:“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竞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是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齐全的。……”鸳鸯始终一言不发,拉也拉不走。邢夫人虽也在猜测鸳鸯是否愿意,却总往有利于自己方面设想,认为这是女孩儿家怕羞,结果碰了一鼻子灰。邢夫人给鸳鸯戴高帽子,并不都是无的放矢。她说:“你这么个向快人,怎么又这样积粘起来?”这“向快人”是说到点子上的,但她忘记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常识,结果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金钏死后,不少丫头的父母企图填补这个每月有一两银子分例的空缺,凤姐接受了他们的贿赂,却对谁也没有开“后门”。她促使王夫人把金钏那一两银子的分例发给玉钏,又为了调动玉钏的奉承,当场对玉钏儿说:“大喜大喜。”玉钏只回过来给王夫人磕头谢恩,我看不出她对凤姐是否“表示”了感激。看来,凤姐的高帽子不灵。这里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凤姐在贾母跟前,高帽子那么灵,而在玉钏跟前却不灵呢?贾母说:“我虽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了,也不是好事。”凤姐顺竿爬,说“老祖宗只有伶俐聪明过我十倍的,怎么如今这样福寿双全的……”话一出口,当即收到好效果。而她对玉钏说的“大喜大喜”,却没有打响。也许因为喜人奉承的凤姐,虽晓得贾母喜听什么奉承话,却好比“煤油大王那会知道北京拣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一样,不晓得因为亲姐姐屈死,犹有余恨的玉钏的心理,所以“大喜大喜”的“好话”成了废话。
    戴高帽子或灌米汤,在凤姐一生的活动中是颇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她那性格的一个重要侧面。有时表现为打击敌人的手段,更经常的是为了结党营私。而且她常常以无所谓的伪善面孔,掩饰她奉承人的功利目的。单就这一点来说,“孝顺子”不是值不得探讨的小问题。
    [1]转引自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595页。
    [2] 鲁迅:《什么是“讽刺”?》,《鲁迅全集》第6卷,第323页。
    [3]同上。
    [4] 《世说新语·言语》。
    [5]《韩非子集释》,新版第151页。
    原载:《论凤姐》第二十五章
    
    原载:《论凤姐》第二十五章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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