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拜讀到余英時兄的大作《紅樓夢的兩個世界》[1]。我認為此文與三年多前宋淇先生所發表的《論大觀圖》[2],是最近十幾年來紅學研究中最重要的、劃時代的兩篇文章。它們為《紅樓夢》研究開闢了一條嶄新的途徑,足可當得上Kuhn所謂的“典範”。想來今後一定會有許多研究者追隨二位,朝著這個新方向發展。英時兄是我多年的老朋友,宋洪先生是我未曾見過面的文字之交,我站在為兩位朋友效忠的反對者立場士,來檢討這個新理論的體系,檢查它的全部防禦工事,看看有無弱點暴露,有無尚待加強之處。 為了便於檢討與分析,我們首先需要把新舊兩種理論作一簡單的對比說明。舊的理論認為《紅樓夢》一書是一部描寫家族盛衰的小說,不過著者曹雪芹在著書時曾大量取材於他自己家庭的真實歷史,這就是所謂書中“真實”的部份。同時舊的理論完全承認書中有虛構的部份,雪芹確曾創造了一個空中樓閣,一個類似太虛幻境的假世界。關鍵問題是書中真假兩個部份的主從關係如何,這就是創作動機與創作主題的問題。舊理論認為此書的創作主題是描寫一個家族的盛衰,我們可以稱之為“盛衰說”。根據這個基本假設,舊理論判定書中真的部份是“主”,假的部份是“從”。雪芹創造了這麼一個未曾存在過的假的世界,一來是要發揮他自己的戀愛觀與人生觀,二來也是為了襯托這個真的部份,使之前後的盛衰之變顯得更尖銳化,更戲劇性。雪芹一生中可能從來沒有真正享受過書中大觀園中那麼完美的生活,但是他誇大其詞,描寫得如此完美,這樣就能使敗落後的慘況顯得更突出。我們甚至於相信,這種虛偽的部份是對稱的。前面事實上沒有那麼完美,但偏要描寫得那樣完美,後面事實士也沒有那麼悽慘,但偏要寫得那樣悽慘。雪芹在前面創造了一個人間仙境,在後面又創造了一個人間地獄。除此以外,雪芹在書中著力渲染這座人間仙境,還有一層深意,它能產生煙幕的作用。“假語存”是為了要達到“真事隱”的目的。大量描寫大觀園中的“娣娣姨姨笑語和”,能夠使人感覺這部書的的確確是“只是著意於閨中”的“寫兒女之筆墨”,並無怨世之意。 新的理論對書中真假兩部份的看法不同,認為“假”是主,“真”是從。小說的主旨是要描寫一個理想世界,而以現實世界來烘托陪襯,以“濁”顯“清”,以“醜”映“美”。宋淇先生在其文中說: 大觀園是一個把女兒們和外面世界隔絕的一所園子,希望女兒們在裹面,過無憂無慮的逍遙日子,以免染上男子的齷齪氣味。最好女兒們永遠保持她們的青春,不要嫁出去。大觀園在這一意義上說來,可以說是保護女兒們的堡壘…… 而這一個堡壘內部的活動就是全書的主題和創作的焦點,所以宋先生又說: 大觀園是這部創作中人物活動的背景和地點。《紅樓夢》幾乎遵守了亞裏士多德的三一律;人物、時間、地點都集中濃縮於某一個時空中間。毫無疑問地,作者利用大觀園來遷就他創造的企圖,包括他的理想,並襯托主要人物的性格,配合故事主綫和主題的發展…… 英時兄大文中對於這真假兩個世界的相對關係交待的尤其清楚: 總結地說,《紅樓夢》這部小說主要是描寫一個理想世界的興超、發展及其最後的幻滅。但這個理想世界自始就和現實世界是分不開的:大觀園的乾淨本來就建築在會芳園的骯髒基礎之上。並且在大觀園的整個發展和破敗的過程之中,它也無時不在承受著園外一切骯髒力量的衝擊。乾淨既從骯髒而來,最後又無可奈何地要回到骯髒去。 這種誰主誰從的分析,不可避免的要導致研究方法與途徑的差異。英時兄說半個世紀以來的“紅學”其實是“曹學”,是研究曹雪芹和他的家世的學問。他並且認為這樣作所付的代價很大,最大的代價之一便是模糊了《紅樓夢》中兩個世界的界限。“盛衰論”的紅學家是想要弄得“真事存,假語隱”,這種捨從攻主,去假存真的還原工作,不可避免要使這兩個世界的界限在短期內變得模糊一點。但這樣作是得是失,現在下結論還略嫌太早一點。這要看基本假設如何而定。如果麵包是麵粉做的,研究麵粉是有用的,如果麵包是空氣做的,研究麵粉當然是錯了。在《紅樓夢》研究上,這個最重要的基本假設就是雪芹的創作動機和全書主旨。他究竟是要描寫“盛衰”之變呢,還是要描寫“理想世界”呢?然後我們才能判斷研究方式的損失。不幸的是,動機問題是無法以考證方法求得答案的[3],而我們又不能起雪芹於地下,“再問石兄”更不幸的是,我們今天看到的雪芹原作只有八十回。脂批在第七十一回中說道“蓋真事欲顯,假事將盡”,然而真事倚未顯而文章已斷,故真假的比例,不見大為扭曲。 儘管如此,一部舊小說的創作動機究竟不是完全不可證驗的東西。我們可以先假設著者的創作動機與主旨,然後看看全書的結構輿情節發展是否與這個基本假設有相矛盾之處,前後是否態度一致,也就是通常所謂的“內證”。我們相信,以雪芹的才氣與文筆,如果他立定了著書主旨,他一定有能力圓滿達成這個目的,而不會處處顯露矛盾之處輿力不從心的跡象。我們現在就按這個方式去檢閱新的“理想世界論”的防禦工事。 第一個大問題,就是情節的結構問題。宋、余二兄都肯定雪芹不但要描寫這個理想世界的存在與活動,還要著重描寫這個理想世界的幻滅。此處,幻滅的過程是一個大關鍵。如果雪芹的主旨真是集中於這個理想世界,則他一定會選一個十分得體的幻滅方式,來配合主題,作為全書結尾。宋、余二兄也都肯定,理想世界輿現實世界的特徵就是清與濁的對比,乾淨與骯髒的對比。雪芹認為未婚的少女是最潔淨的。大觀園就是一個保護一批純潔少女,劃分清濁世界的一個建築物。雪芹希望這批少女能永保青春年少,不要嫁出去。這樣構想的理想世界,其幻滅方式只有兩個,一個是短命死亡,一個是結婚出嫁。宋淇先生的大文中,專節討論這種幻滅方式。我完全同意宋先生的看法。如果雪芹的創作主旨真如宋、餘二位所推測,則上述的幻滅過程,無論從藝術及文學的觀點,或是從哲理的觀點,都是天衣無縫合情合理的佈局。然而奇怪的是,雪芹卻是以抄家作為收場方式。在這一點上,我們無法以未見八十回以後文字這麼一句話來推諉。 按照“盛衰論”,抄家這一段情節是絕對必要的,它是全書的高潮,是盛衰的轉捩點。要不是有這一個來自外力的巨變和突變,一個大家族的式微將是一個緩慢的過程,這部小說也要無限延長下去,單調無味。有了這段,前後的強烈對此,立即顯現。讀者試想,當新年元旦剛過一兩天,賈府全家盛裝,在宗祠祭祖之際,官署奉到密令大舉突襲抄家,這該是多麼戲劇化的佈局。不用說這種事在著者家中真正發生過,即令沒有此事,雪芹為了創作的需要及文學效果,也要設法編出這麼一段故事。所以,如果我們採用“盛衰論”的基本假設,則全書結構完整一致,緊湊有力。但是,我們一旦換上“理想世界論”,抄家一節就顯得毫無意義。宋淇先生早已明白指出此點,他說: 很多讀者對賈家抄家一事發生興趣,認為這是賈家一敗塗地或賈家中落,大觀園的悲慘下場的根源。其實抄家只是一個外來因素,猶如地震、天災、水災等一樣,帶來極大的不幸,雖然令人惋惜,但並不能產生深刻的悲劇感,與其說來自抄家,不如說來自大觀園理想的幻滅,後者才是基本的,前者只不過是雪上加霜而已。 宋先生說“雪上加霜”是一句客氣話,嚴格講來應該算是畫蛇添足的一大段敗筆。宋先生舉的例子也是再恰當不過。理想世界來上一段抄家,就像太虛幻境中發生大地震,伏屍遍野的晝面。 在“理想世界說”的基本假設下,抄家變成了結構上的蛇足,可以由下列事實看出。在抄家以前,堡壘中的少女已經一個跟著一個的幻滅了。黛玉病死,寶釵自己也結了婚,湘雲嫁了衛若蘭,是否早寡都用不著追究;迎春被中山狼折磨死了,最後探春遠嫁,即所謂“三春去後諸芳盡”,根本用不著天災人禍的破壞力。抄家前未曾幻滅的只有巧姐,年紀尚小,未及論婚嫁;妙玉,身為尼姑不能嫁人;惜春是二者兼而有之,一來年紀未及笄,二來立志要入佛門。這三個人的幻滅也只是時間問題,無須假借外力。 值得注意的是,這個結構上的蛇足不是雪芹的一時疏忽,順手插進去的情節,而是他刻意安排,苦心經營的佈局,從頭到尾設下了伏線,隨時提醒讀者,以後將有蛇足出現。要值得注意的是,抄家一段情節不僅造成結構上的瑕疵,而且還有更具體的代價。著力描寫抄家,將使小說蒙受謗書之嫌。在雪芹的時代,其政治責任或刑事責任是很重大的。如果雪芹創作主旨是在“興衰”上,則此段文字是必不可少,為了文學創作,雪芹甘冒此險,是可以理解的。但為了一本描寫一個理想的少女世界,而去冒現實社會中身入囹圄之險,這條蛇足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不管怎麼看,這條蛇足的體積實在是太大了,藏是藏不了的。英時兄想來是發現了這個大毛病,於是提出新的解釋: 《紅樓夢》今本一百二十回不出一手,至少在目前的研究階段上已成定論。在公認為曹雪芹所寫的八十回中,大觀園表面上依然是一個“花柳繁華之地”,因此我們無從知道作者究竟如何刻畫大觀園的破滅。略可推測者,作者大概運用強烈的對照來襯托結局之悲慘。所以第四十二回靖應鵾藏本脂批有“此後文字,不忍卒讀”之說。據周汝昌的判斷,“後半部中所有人物的原來身份地位都發生‘大顛倒’的現象”。這一層,所有研究《紅樓夢》的人大致都可以首肯。這種顛倒恐怕並不限於人物,大觀園這個清淨的理想世界也不免要隨著而遭到一番顛倒,此如說從繁華到破落。而且人物的前後顛倒也不止於身份地位方面;從我們的兩個世界說來看,其中還必然在一定的程度上涉及乾淨和骯髒的顛倒。 這樣說,已經與“盛衰論”合流了。倡言有兩種“顛倒”,而不加主從之別,是很折衷的態度。可惜矛盾並未解除。敗落後,大觀園內外的乾淨與骯髒發生顛倒,這可能嗎?這必要嗎?乾淨的理想世界受到骯髒的現實世界的衝擊而宣告瓦解,清濁同流,自然合汙,乾淨的便變髒了。但原是骯髒的如何變乾淨呢?當然,賈赦、賈珍可以在外面現實世界中另闢一方基址,重建一個新的大觀園。但是,這是循環,而不是顛倒。想來雪芹不會安排這樣無味的重複。即令要使清變濁,抄家也是不必要的情節發展。要蹧蹋大觀園的簡便辦法很多。譬如說,賈政、賈赦、賈璉等人開個家庭會議,呈請貴妃批准,大家一起遷入園中居住,兩個世界便合二為一了。總之,盛衰之對照要靠抄家來完成,是結構上有機組成的必要部份,稱得上脂批所說的“全書大過節大關鍵”。清濁之對照,是先天的涇渭,不靠抄家而成立,也不能因抄家而搬莊換位。 現在,讓我們檢討結構上的第二個大問題,如果按照“盛衰論”的基本構想,雪芹要把自己家族史實小說化,寫來感觸萬千,稱得上批語中的“血淚”兩字孜語。在陳述真事的同時,著者要在表面上加以小心的巧妙的偽裝,這種寫法下筆困難,大概需要十年的辛苦工作。如果雪芹主要是描寫一個自己心中虛構的、幻想的理想世界,他應該有足夠的靈活性,有甚麼樣的理想,就寫甚麞樣的文字,應該用不了十年的長時間創作[4]。而且虛構的理想世界何來血狹?如果硬要把“血淚”解釋成一般創作工作的“心血”,究竟太勉強了一點。當然這可能是屬於考證範圍內的事,雪芹用了多少年來寫書,尚難肯定,所以我們暫時拋開不談。不過,我們要問,雪芹究竟是否使用了曹家的史實作為小說素材? 英時兄在文中註二十一中聲明他並沒有完全否定自傳說。不幸,這種惻隱之心引來的麻煩可不小。我們先談談一個一般性的問題:雪芹拿了這些材料將如何使用?真人真事當然無法納入太虛幻境似的理想世界,只能用來做充填現實世界的材料。可是我們又得知現實世界是代表骯髒齷齪。於是我們不見要問,雪芹為什麼要專門回家掏自己的毛坑來充填這個現實世界?有甚麼理由相信曹家的髒事此別家多?宋淇先生所采的對策就要緊嚴多矣。宋先生徹底否定自傳說,雪芹如果需要描寫現實世界的骯髒題材,大街上俯拾即是,無須專程回到自己家中去掏毛坑。 我們可以從一般性問題的討論,進而研究具體的例子,這樣毛病也能看得更明晰,一個好例子就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的事件。按照“盛衰論”的研究,秦可卿出場早,退場也早,全書剛開始不久,人就死去,但是她的重要性則很高,是雪芹要極力一寫的人物之一。她是以雪芹親戚中的一位真實人物為模特兒而寫成的。秦可卿此人對於賈府的整個家運影響重大。雪芹對於此人描寫的不但生動,而且翔實,故有“作者用史筆也”,“此作者刺心筆也”等批語出現。後來畸笏叟甚至命令雪芹赦免秦可卿,把“淫喪天香樓”一回文字緊要的述事部份刪去四五頁,大加改寫。秦可卿這個人物為“理想世界論”平添了不少難以解釋的矛盾。此人不但已婚,有淫行,而且在這個理想世界還沒有開幕以前就死去,然而她競與大觀園中諾釵取得同等待遇,在正冊中佔一席位。英時兄甚至不願意承認可卿是寶玉在情字上的啟蒙老師,只說是作者故意用的險筆,她在書中的功用,只是為“情”字提供一個諧音字。這樣說來秦氏在書中實在沒有甚麼地位,不知雪芹為甚麼要用巨獅搏冤的力量來寫此人?而可卿被赦的事,在“理想世界論”中更是不好解釋,就如像魯迅的親戚要求魯迅饒了阿Q,而魯迅競真的饒了阿Q,一樣不可理解。 宋淇先生處理此點的手法倒是明快了當。他根本不接受畸笏的一面之詞,認為可卿根本是雪芹憑空塑造出來的一位人物。雪芹沒打算把她列入正十二釵時,便寫她淫行喪命,後來為配合他整個的情節設計,又把她由壞女人變成好女人,由淫喪而改為病卒,然後再收錄在正十二釵之中。這樣快刀斬亂麻,乾脆是很乾脆,但是卻留了個大漏洞。所有抄本的第五回,秦可卿畫冊上都是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樑自縊,其判詞中也有“情既相逢必主淫”之句,足證這是一個淫喪天香樓的人物,而不是改造後的秦可卿寫真。 全書結構上的第三大問題是畫冊或情榜上的“排名”。宋、餘二位都極重視她們的排名,並且各自舉出若干排名的標準,但是每項標準都是走一半就走不通了。按照“盛衰論”者來看,排名問題很簡單,著者依循了兩個基本原則,第一個原則是看此人的重要性如何,不管清濁,不論已婚未婚,就如像電影明星掛牌一樣,反派大明星不但可掛名,而且可掛頭牌。正十二釵中有四人是已婚的不潔份子,即元春、熙鳳、李紈、秦氏,其中三人在骯髒的現實世界中,一人(即李紈)住在理想世界中,其中兩人甚至可被視為反派人物,即王熙鳳和秦氏。依我們看,這些都毫不成問題,這些人的重要性如此,自可列名。譬如說元妃與王熙鳳,她們是賈府興廢的兩個關鍵人物,但是與“情”未必有關,寫情只是偽裝的手法與工具,並非真的排名標準。排名的第二大標準就是各人在賈府中的身份與地位。正十二釵是賈府的主人或重要親戚,副冊是較遠的親戚,想來寶琴、岫煙都應歸入此冊,又副冊是各房的大丫頭,再副,三副,四副,則是依次排下去的丫頭。羅曼蒂克地去看,這是情榜,若實際一點去看,大概與鳳姐手中發月踐份例的花名冊也差不了太多。用雪芹的雙關語來說,就是視一個人能否看破情“關”。用我的話來說,就是視一個人能否分別真假,看到偽裝物後面的事物。 現在,我們可以掉轉頭來,看一看“理想世界論”的排名理論在甚麼地方碰壁。碰壁之處很多,我們只能舉幾個較明顯的例子。第一個就是此較李航的排名,英時兄的判斷如下: 李紈在大觀園中是唯一嫁過人的女子,而我們當然都知道寶玉對已婚女子的評價。但李紈畢竟是寶玉的嫂嫂,並且人品又極好,因此這種微詞便只好如此曲曲折折地顯露出來。其中“天然”“人力”的分別尤堪玩味。李紈在正冊中居倒數第二位,僅在秦可卿之上,是不為無因的。 可是英時兄沒有說明李紕與鳳姐的相對排名問題。鳳姐在李紈的前面兩名。兩人雖然都是已婚,李統卻居於“清”的世界中,鳳姐是“濁”的世界中的標準人物。英時兄又提出德、才與寶玉的關係等三項排名標準。德字無待多談,兩人高下判然。論才,李纨有學問會作詩,鳳姐根本不識字,只謅過“一夜北風緊”那麼一句。論親疏,李紈是寶玉的親嫂子,而鳳姐是堂嫂。無論根據那項標準,李紈的排名均應在鳳姐之上。 另外一個問題人物是香菱。按照“盛衰論”來看,此人很重要,應列副冊首席。她是“甄士隱”的女兒,是書中第一個出場的女子,是薄命賦的化身[5]。但是按“理想世界”的排名論,她是已婚之“妾”,所嫁之人是濁世襄最髒的一塊泥巴,連賈璉都看不上眼的人物。按理說,香菱只能同趙姨娘、周姨娘等妾相提並論。即令念其年輕,最多也只好與佩鳳、偕鸞二妾為伍。鈔本第六十三回就是這三個人玩在一起的。然而她的排名竟然比寶玉貼身的兩個大丫頭,隱然為寶釵、黛玉化身的襲人與晴雯要高出一冊之遙,寧非怪事? 除了上述三個較大的矛盾,“理想世界論”還有若干解釋士的小毛病。在過去,大家一向認為《好了歌》與第五回“飛鳥各投林”一曲是全書的主題歌。現在的新理論則把《葬花詞》突出到主題歌的地位,從文學觀點來看,《葬花詞》不可否認是一首士上乘作品,值得圈點推崇。但是它畢竟是雪芹在最後一次刪改書文時才加進去的一個“插曲”,而不是心中早就擬定的主題歌。脂硯也是在已卯年終第五次評閱《石頭記》時才首次讀到這首《葬花詞》。再說,如果《葬花詞》是主題歌,則《好了歌》又該居於甚麼地位?《好了歌》旁那些密密麻麻籠罩全局的批語,又將作何解釋呢? 總而言之,宋、餘二位能為《紅樓夢》研究開闢新途徑,擴大新視野,是十分值得祝賀之事。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新理論所留下的破綻能被有效的彌補起來。可是另一方面,我也有點擔心,恐怕上了雪芹的當。雪芹深知“假作真時真亦假”的心理作用,我們會不會不知不覺的走進了雪芹預設的圈套呢?在孰真孰假,孰主孰從尚無法十分肯定的階段中,研究雪芹的身世背景傷有其功用。雪芹的身世與遭際極不平凡。如果我們知道了這些事實,然後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我們在那種環境下,將會有何感想?如果要著書,甚麼將會是最自然的主題? [1]《幼獅月刊》,第四十二卷四期。 [2]《明報月刊》,一九七二年九月號。 [3]其實莢時兄為紅學孜證留了很大的餘地,他說:“如果自傳說可以解’答問題,確切地考出大觀園是由曹家舊宅改建而成的,邢當然再好沒有。而事實上此路確是不通,我們祇好另闢途徑。”那麼,如果我能設法指證,大觀園的兩塊骯髒基址,其榮府園為江寧織造署西花園,其會芳園為擷芳園。“拆會芳園牆垣樓閣”的拆建費一千八百八十二兩三錢銀子,不知莢時兄是否打算在理論上讓一點步?紅學考 證今天雖然還沒有看昆柳暗花明的另一村,但絕未陷入山窮水盡之境。 [4]依我估計,要描寫理想世界,只需要瓊瑤那樣的速度,一年就夠寫一部了。至於好壞,則是著者才氣問題。 [5]甲戌本第四回有夾批:“一篇薄命賦。特出英蓮。”英蓮之名暗隱應憐,大有寓意。 原载:(香港《明報月刊》,一九七六年六月號) 原载:(香港《明報月刊》,一九七六年六月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