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知道人,真名叫蔡家琬,字右峨。二知道人是他的别号,只见署于他的红学专著《红楼梦说梦》上。 蔡家琬,安徽合肥人。他的父亲“月樵先生,性恬雅,闭户著书,尤耽韵事”。“月樵”二字,似非其名,而是他的表字。他是一个能著书立说,尤擅长作诗的有较高文化素养的人,所以蔡家琬幼年学写诗时,常“乐于指示”。据刘体重在《陶门续集·序》中说:“陶门执其尊人遗集及《陶门弟子集》来谒”中的“尊人遗集”,应是他父亲“月樵先生”的诗集,只可惜现在我们已无法见到了。 虽然蔡家琬幼年时期家庭富裕,又出身于当地一个名门大族,因此“颇以门第人材自负”[1]。但由于他在四十岁以后,就离开了家乡,先是流寓在江苏沭阳、海州(治所在今灌云县),后来又长期侨居江西吉安和瑞州(治所在今高安县),最后在吉安逝世。因此,我们现在从《合肥县志》、《庐州府志》中,很难找到有关他家的记载,难于知道他家的世系,甚至他父祖辈的行踪事迹,也无从查考。至于他自己的生平事业,他的红学思想和红学成就,则可以从他的诗作、序文和红学专著《红楼梦说梦》中,从他友人遗存的文字中,探索出一个大致的脉络。现在,我们就顺着这个思路,对他试作一番研究。 上篇 蔡家琬的生平事迹 一 蔡家琬是什么时候生人?现在我们很难找到肯定的记载。他自己也没有作过直接明确的回答。但是他却在好几个地方,让人们从他诗文中透露的线索,作出明确的推断。比如他在诗中说: 一日清闲一生仙,呼朋同醉好花前。也知渐与愁魔近,赚得逍遥二十年。[2] 这首诗作于乾隆四十七年壬寅(1782),这时蔡家琬二十岁。往前推二十年,是乾隆二十七年壬午(1762)。 他在《四十自述》中又说: 问年已四十,悠忽到如今。谋食亦何拙,入山殊未深。江风吹白昼,海月照空林。但学养生术,休教华发侵。[3] 这首诗作于嘉庆七年壬戌(1802)。从本年前推四十年,也是乾隆二十七年。 再如,由于蔡家琬长期侨居异乡,而且将妻子、儿女,甚至将他的母亲,也接来同住,当地人并不知道他出生于何年何月何日。六十岁生日那天,他的夫人(他的第一任妻子已死,这里指的应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和儿女,为他准备了生日酒宴。他首先为母亲祝寿,接着又将邻近的朋友招来同饮,并有《六十生辰》一诗记其事。不想这事立即传遍了远近其他朋友。他们责怪蔡家琬没有告诉他们。恰好那年是闰三月,到闰三月十七日那天,朋友们为他准备了筵席,派人送到蔡家,为他做生日,名曰“闰生日”。为此,蔡家琬又写了《谢同人为予做闰生日》并序: 道光壬午三月十七日,犬马齿周甲矣。侨居逆旅,绝无知者,妻拏治具为余寿。予捧觞为老母庆也,且折柬招邻近之友欢饮竟日。好友甚多,未遍延也。嗣是众闻之,以此见罪。予笑谢之。是年适闰三月,至十七日,同人突至,共醵为筵,遣人荷至寓所,释担而去,且赐佳名曰“闰生日”。予感其意,乃依前韵以谢之。 岁月惊心六十霜,深惭将母在他乡。恒言自戒毋称老,好友同来各侑觞。两度愚弧时最巧,者番醵酒兴弥狂。诸君礼数真难报,助我频频庆北堂。[4] 从上引蔡家琬三处所述,特别是第三处所述,使我们确切地知道,他出生于乾隆二十七年壬午三月十七日。他的出生之年,也即“壬午说”主张者所说的曹雪芹逝世之年。 二 前面已经说过,蔡家琬出生在当地的一个名门大族,又是一个富豪之家。后来他父亲蔡月樵,在曹操的教弩台下,斗鸭池边,即大约今天合肥市长江路、淮河路和蚌埠路交会处附近,建造了一座别墅。这里“淝水环门”、“莳花种竹”[5]。园中“四百馀竿修竹,二十三树梅花”;“林花因时开落,庭草随意枯荣”[6]。虽是“蜀山高揭城市,而有邱壑之情”,的是一个难得之境。蔡家琬从幼年时起,就“读书其中”,从“初学涂鸭”,到“乘凉晚读,詠雪家庭”。但是,光阴易逝,好景不长。不久,他的父亲病逝。这时,蔡家琬年刚二十。从前引蔡家琬《生日自述》诗中可以看出,这时他虽然“也知渐与愁魔近”,但在富贵门中,温柔乡里生长的年轻人,在突遭巨变,家道中落之时,却不能随时应对,仍“昏昏默默不能安居”[7]。即使到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蔡家琬二十九岁时,他父亲建造的别墅,因家境困顿,不得已出卖,买主限他五日内必须搬出时,他在《移居》二首中,也只是说: 少小嬉游地,中年忽舍之。他人旋入室,五日以为期。自顾式微族,谁将大厦支?琴书随我去,本性不能移。 黯然作别,新筑赋爰居。湫隘心无怨,安排意自如。露滋庭草上,簾漾枣花初。祗恐清宵梦,依依恋旧居[8]。 蔡家琬在诗中,虽对家中的衰败,有轻微的哀惋,却又认为他筑就的新居,虽然低下矮小,但无悔怨。唯一担心的是“祗恐清宵梦,依依恋旧居”。 接着,他在下面《饮酒三首》中,又说:此中不偪狭,到处俱宽舒。白屋等朱门,志士能安居。门前临陋巷,时驻故人车。何来欵乃声?屋后有清渠。不栽陶令柳,广种罗涵蔬。终日但饮酒,舍其糟粕余。遁入醉乡中,睪然见太初。[9] 罗涵蔬,即蚕豆,亦称罗汉豆,不仅鲜嫩豆粒可作蔬菜,即成熟之豆,炒熟之后,亦是下酒之物。 接着,蔡家琬再说: 昨日移新居,於以数晨夕。枣花漾疏簾,老树参碧天。借问此树身,何人植自昔?我今坐其根,读书情大适。此处让他人,亦复不甚惜。[10] 在对家庭生计重新作了一番安排之后,蔡家琬又开始远游。而远游的目的,是游山观景,获取创作素材。这可以从他在嘉庆二年(1797)所写的《将至浙江示内》一诗中得到印证。他说: 吁嗟噫嘻乎!仆到人间三十年,既不能裘马翩翩北又燕,又不能短衣射虎南山边。学佛学仙非吾意,胡为乎穷愁抑郁与尔对泣三尺之床前。吾闻三浙多幽景,十年南望空延颈。……千里盈盈一水间,拟向长江买舴艋。不求文得山川助,但期囊里多新句。仰止高山登顿时,筋力能添济胜具。萧然囊槖原无金,他日归来仍此度。尔须一笑下机迎,惟问天台曾否住?[11] 从此以后,他的游兴,一发而不可止: (他)西入秦关,南走吴越,所如不偶,旅馆嗟呀。计此十馀年中,把酒问天,拔剑斫地,浮沈苦海,难以形容。虽然西望长安,口常欲笑,历二陵之风雨,看三辅之河山,所过汉寝唐陵,月冷风寒,苍茫满目,胸中添如许胜概,亦生平梦想所不到。至于西山名湖,南朝遗迹,楚江开处,赤壁在焉,固南人所熟游,予亦得其佳境。[12] 虽然,与此同时,他并没有忘记士子谋取功名,走科举主业的终南捷径。但参与了七次乡试,“不能幸获一第”之后,不免灰心丧气。特别是嘉庆六年(1801),他在最后一次参加江南乡试时,九名考生溺死玄武湖一事,给予他莫大的打击。为此,他撰写了《闻应试者溺死九人之讣,诗以哭之》: 湖水奔腾杀友生,讣音不一几回惊。为求虎榜联名列,底事龙宫结队行?与古为徒成梦幻,赚人至死是科名。怜予连夜萧斋梦,犹与诸君聚石城。[13] 这时,蔡家琬已经三十八岁。两年之后,即嘉庆七年壬戌(1802),他写作了前引《四十自述》一诗,认为自己不能再这样“昏昏默默”下去,使光阴虚度,而应该趁花白头发侵入之前,学点谋生本领,以便养家糊口。 三 “山色久相招,东来百里遥。海滨天下水,城脚石连潮。道远泉相汲,人稀石不嚣。”[14]对蔡家琬来说,这大概是他久已向往的一个地方,所以他在四十岁的当年,就来到了海州。 海州在江苏省的东北部,嘉庆道光期间,辖境约为今天的连云港市、东海、沭阳、赣榆、灌云、灌南等地。蔡家琬之所以来到这里,风景幽美固然是一个原因。其次,他所景仰的人物吕昌际,因为也是沭阳人。昌际字亭峰,号莱园,生于雍正十三年(1735)。乾隆四十年(1775)卓荐授冀宁道(当时管辖山西太原、汾州、潞安、泽州四府)权按察使事。不久,因父病乞归养,淡于宦情,从此不再出山,优游乡梓三十馀年,为全县减免钱粮千馀顷,为当地公益及灾荒救助,出力甚多,毫不自私自利,口碑极好[15]。同时,吕昌际还勤于学习,有较好的文学修养和学术修养。他“家食三十年,韦编日披读”[16];“题诗好句亲风雅,讲《易》名言粲齿牙”[17]。这说明吕昌际对《周易》有研究,有较深的理解,所以讲解起来眉飞色舞,常常露齿而笑。 其实,蔡家琬在嘉庆五年,就曾拜访过吕昌际,受到吕昌际招饮。为此,他有《吕观察招饮莱园,即席赋呈》。诗云: 德星聚处隔淮望,此日初登大雅堂。东道大夫贤可事,穷途小子愧成章。雨滋慈竹春先到,风入乔松韵更长。台榭原非觞詠地,当年舞遍绿衣场。[18] 时隔三年之后,即嘉庆八年再去沭阳,应该说就是专门冲着吕昌际而去,向他学习,也就是前引《四十自述》中所说,“但学养生术”,求得谋生本领。所以这次蔡家琬一到沭阳,就立即写了《呈吕莱园夫子》二首。其中第一首云: 才经沧海叹奔,仰止龙门识钜公。入座敢叨东道礼,怜才幸见古人风。泽流三晋云山外,业在千秋俎豆中。点也春风侨也惠,乡评卓卓大江东。[19] 诗中“点也”二句中的“点”指曾点,即曾皙,孔子的学生。据《论语》说,有一次,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四人陪着老师孔子在一起,孔子要四人各各言“志”。曾点说:“暮春三月,春衣做成了,穿在身上,约同五六个成年人,带着六七个书童,到沂水去游泳,然后在舞雩台上吹吹风,最后唱着歌一路往回走。”孔子听了,表示赞成。诗中的“侨”,指公孙侨,即郑子产,春秋时期郑国的宰相,是我国历史上的名相。据说孔子评价子产的行为有四种合于“君子之道”,即“其行为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当时郑国处于楚、晋两大强国之间,子产执政后,整顿田地疆界,发展农业生产;改革田赋制度,按“丘”征税;公布刑法;不毁乡校,听取“国人”意见。外交上,不卑不亢,周旋于两大强国之间,使国家强盛,受到尊敬;使人民得到实惠,生活安定。 很明显,蔡家琬是将吕昌际与曾点、郑子产相提并论的。当然,乾嘉时期沭阳的吕昌际与孔子七十二弟子中的曾点,特别是与郑国名相子产,恐怕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但据《沭阳县志》中所记吕昌际辞官归里后,他“优游林下”,为沭阳人民的公益事业及救灾抚恤,减免钱粮,给人民带来实惠;尽情享受生活中的乐趣,与曾点、子产的有关作为,精神上是相通的。 蔡家琬于嘉庆十九年甲戌(1814),在《陶门弟子集·自叙》中说: 未几而四十矣,踰淮而北,得遇吕观察莱园。夫子为予讲学,而予亦倦于游矣。明年(指嘉庆九年———引者),迎母至沭僦居。 僦居,即租房居住。这里说“迎母至沭居”,实际上是指将全家搬到沭阳居住,其中包括蔡家琬的妻子和儿女。这时蔡家琬四十二岁,由于已得到母亲的同意,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一心一意跟着吕昌际学习。但是,这样的生活没有过多久,三年后,即嘉庆十二年丁卯(1807),吕昌际忽然病逝,打乱了蔡家琬原来的计划,提前结束了学业。蔡家琬在他的挽诗中,除对吕昌际的“德如邮上命尤速,心比壶中冰更清。青史凭谁传大略,苍生终古哭先生”,表示悲痛和惋惜外,尤其不能忘怀的是,“弥留尤以经传我,难忘依依执手情”[20]。 在沭阳期间与吕昌际的这段师生情谊,使蔡家琬成就了与日后出任江西吉安知府的吕昌际的儿子吕士淑号小莱之间的兄弟深情。不过,这是后话,我们暂且搁下不论。 吕昌际过世三年后,即嘉庆十五年庚午(1810),蔡家琬的第一任妻子得病而亡。当时,他们夫妻俩都才四十岁,本以为妻子的病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好起来,因此,即使当病情比较重时,他写给妻子的慰问诗里,语气也显得是很轻松的: 真趣生于冷淡场,贫家风味细评量。良霄静坐芸窗下,炉火才红药有香。[21] 然而没有想到,不久妻子便于当年亡故。所以他在所作《悼亡》诗中,便显得格外沉重而悲伤: 卅载良缘半离群,贫家家计转纷纭。风尘潦倒常怜我,井臼操劳久累君。顿悔辞家同蹈海,相期归里共耕耘。年将半百先长逝,幼儿啼声不忍闻。[22] 我想,蔡家琬写这首悼亡诗时,真会是字字血,声声泪了。 蔡家琬原来所景仰,并为自己授业解惑的吕昌际既已亡故;从前与陶门朝夕相处,“聚首西园,挑灯共读,老鹤警露,月挂重簷,两人纵谈古今,中宵不已”的吕昌际的儿子吕小莱(即吕士淑),此时又仍任职户部贵州司郎中,这样,蔡家琬继续留在沭阳,就没有意义了。况且妻子已经先他而去,往日夫妻的温馨不再,家计顿转纷纭,小女儿因为没有母亲而时时啼哭,更让他心碎。“物是人非事事休”[23]。在这种情况下,他再也呆不下去了。好在与沭阳不远的海州,不仅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六、七年前当蔡家琬初次游到这里时,又深受当地许姓长者的赏识。后来他又不仅与此老的大儿子许乔林相识,成了好朋友,此老的二儿子许桂林,嘉庆举人,又是一位学者,“於诸经皆有发明,尤邃于《易》”[24]。所以蔡家琬先是移到海州南城,后来又在云台山盖了三间屋: 云台山下三间屋,一间兀坐一间宿。药炉茶灶清醪樽,别贮一间殊不俗。择地聊以访隐沦,移居不是夸高躅。夙闻海水能移情,安得成天听我哭。兴到还登望海楼,朝宗江汉归沧洲。飓风乍起掀天浪,中有一叶生民舟。生民舟,将何求?令我战栗为尔愁。还坐三间屋,吾生行且休。[25] 很明显,蔡家琬在云台山筑造三间屋,不是为了到这里来享受,也不是为了夸耀自己,而是因为向来听说海水能够移情,能改变人忧伤愁苦的心情。他在诗中还把自己比作在“飓风乍起掀天浪”的大海中,急需得到“一叶生民舟”的落难人。但是,哪里能够找到这样一叶“生民舟”呢? 这一年是辛未(1811),蔡家琬五十虚岁。他在《五十自述》诗中,对自己当日在科场的屡屡失意,尤记心头,不能忘怀:“所如总不偶,无才世亦杀。七度战文闱,纸落羽亦铩。”在这种心境下,他就只有“借酒扫闲愁,聊以延岁月”了。 四 两年以后,蔡家琬曾一度回到合肥,并留有《自沭阳归里,怆然有作》诗。他为什么回去,回去住了多久,不得而知。但又隔两年以后,即乙亥(1815)冬天,当许乔林将去吉安上任,整装待发时,蔡家琬忽“飘然而至”,遂邀同行。次年丙子春,两人道过金山,“挂帆而南,过姑苏,泛钱塘,渡彭蠡,至章门”[26]。这时许乔林要匆匆赶赴吉安,蔡家琬则还要游“龙眠”。所谓“龙眠”,大概是当时的真龙天子嘉庆皇帝高卧之地吧!可是事有凑巧,吕小莱也于“嘉庆丙子授江西吉安知府”,而且很快到任。到任后不久,就到辖区之一的龙泉县(即今遂川县)处理了拒捕殴官案,接着又亲自到万安县“查办私枭”。在处理案件中,“无枉无纵”。当时任江西总督的阮元,称赞吕小莱“不动声色,可当大任”。《沐阳县志》还说,吕小莱“在郡三年,百废俱举”,还重修了白鹭洲书院,“捐俸增额”。 稍后,蔡家琬也来到了吉安,而且后来有事实证明,他是陪同吕小莱一起来的。他的诗集中有《由南昌至吉安舟中杂詠》、《登吉安城楼》、《小莱太守有偕游青原山之约,以此答之》等等为证。在他来到吉安的初期,他与吕小莱的交往虽然不少,但多是以宾客或朋友的身份出现,但到丙子年当年的后期,特别是到丁丑年(1817)元旦,他便以知府衙门幕僚的身份出现了,后来还成了白鹭洲书院的教书先生。由于有沭阳期间的一段经历,特别是由于吕氏父子对他的特殊情谊,所以相隔将近十年之后重逢,格外亲切,蔡家琬这时的心情,也显得格外舒畅,并且充分地体现在自己的诗中: 登高望青原,莲花开朵朵。半载客庐陵,此山如待我。……[27] 岁酒衙斋聚主宾,花开四照大江滨。口碑咸颂风流守,意绪难怜浪迹人。敢谓因心能作则,须乎著手自成春。无边生意毫端现,掩映晴光淑气新。[28] 浪游此日溯江滨,探得骊龙颔下珍。老眼无花心窃喜,人云赏识是前因。[29] 夜半书声出板扉,开门一览会心微。江心月是山头月,俯仰无非是化机。[30] 蔡家琬此时的这种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我们甚至还可以设想,从他与吕氏父子的关系来说,不仅作为幕僚,即作为白鹭洲书院教师,他对吕小莱的政务,也会非常关心,甚至会为之出谋划策。 然而,就在吕小莱任吉安知府的一年多以后,蔡家琬忽然萌生了回归合肥故里的念头,而且已经成行。我们起码可以在以下三首诗里,看到他一步一步地实现他的回归计划: 河声不少住,日夜游于东。滔滔归大海,今古无尽穷。了不涉人事,胡为萦我胸?幽忧旧疾作,慷慨悲游踪。出门三数载,归兴颇宜浓。若复不归去,此身惭塞鸿。南征复北向,羁滞惟三冬。人而不如马,谁辨雌与雄?[31] 冒暑轻千里,安居无几时。重来莲幕下,相订菊花期。久聚忍云散,胡为忽去兹?小人皆有母,未可此身羁。 我欲歌,将母回头故里赊,一身如泛梗,僦屋似浮楂。蠡测不知海,枝栖即是家。甘棠无许树,愿就好荫遮。[32] 三千里路一轻舟,归去应逢夜雨秋。囊槖有无都不管,何当骑鹤过扬州。 恐临杰阁古今同,太息才华一梦空。作赋王郎如恤我,一帆应助马头风[33]。 从上引几首诗可以看出,蔡家琬并不是要完全离开吕小莱太守,只是为了将他母亲送回故乡合肥。而且特别说明,他要冒暑起程,九月菊花开放的时节,他会重新回到吉安幕府。“莲幕”,即幕府,亦称“莲府”。 我们知道,蔡家琬是嘉庆丙子年(1816)春天,与许乔林一起同游姑苏、钱塘、鄱阳湖到章门(即南昌)。然后,许乔林急着到吉安上任。蔡家琬则要独自北上游都门,最后才来到吉安。到戊寅(1818),他离开海州已经三年,因此萌发思归“旧疾”。所谓“出门三数载,归兴颇宜浓”,即其所指。这时蔡家琬的母亲,包括他自己的子女,还在海州“云台山下三间屋”中。“小人皆有母,未可此身羁”。他不能让自己的母亲一直寄居在异乡。他先要到海州接了老母,然后再把她送回合肥。他以为家乡的地方官,也是爱护老百姓的,就像周宣王时期的召伯虎一样。他还可以在当地找一个忠厚可靠的人,帮助照顾。甘棠,树木名,即棠梨。《诗经·召南》有《甘棠》篇。传说周宣王时召伯虎曾断狱于甘棠下。后人为了纪念他,而作此诗,并告诫人们不要伤害召伯曾在其下断狱的甘棠树。方玉润则云:“召伯之政......固非一时一事。而人之所以珍重爱惜,而独不忍伤此甘棠树者,必其当日劝农教穑,或尽力洫时,尝出而憩止其下。其后,农享其利,人乐其庥,每思召伯而不得见,唯此树尚幢幢然繁荫茂枝,葱如故,故不觉睹树思人”,“不忍伐而败之”。[34]我认为方玉润的说法,与仅止于甘棠树下“断狱”说,似更合乎事理。 此次蔡家琬为接老母,确是离开了吉安,来到了海州“云台山下三间屋”中。但后来他没有将老母送回合肥老家,而是对原来的计划,重新进行了考虑。 三年负米竟忌归,此日归来悟昔非。况复承欢仍菽水,何曾持禄养庭闱。但使家居得温饱,慈云深处总春晖。[35] 在外三年,蔡有琬没有赡养老母,也没有拿俸禄养家,深深感到不对。他以为只要家人都得温饱,母亲就会高兴,不一定必须回到故乡合肥。当然,这时他一定还会考虑到,他在吉安能得到吕小莱知府的支持和照顾,工作会有保障,他也已经有了较好的人事基础。所以他改变了主意,不回老家,而是将家搬到吉安: 阖宅欲何往?将过彭蠡湖。但能娱菽水,到处即桑榆。垂老谋生计,扪心倦世途。踰淮犹未远,风景一时殊。[36] 江右,即江西。彭蠡湖,即鄱阳湖。从海州乘船经运河,入长江,过鄱阳湖,到南昌,再沿赣江而上,可以直达吉安。“阖宅欲何往?将过彭蠡湖”这两句诗,正道出了蔡家琬此30次搬家所要经过的路线。果然他如留别吕小莱时所约,按时回到了吉安。 就在蔡家琬将家搬到吉安的第二年,即嘉庆二十四年己卯(1819),吕小莱忽然死于任所,时年三十六岁。他的逝世,对蔡家琬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不仅感情上产生了无限的哀悲,对今后的生活和工作,也将产生直接的影响。请读他对吕小莱的第一首长篇悼诗: 君在农郜曹,谁能出君右?一麾到西江,无惭民父母。君于风尘之中拔下僚,君有杜陵之愿广厦庇。朋友壮年一梦忽然醒,万人悲啼如一口。我与君交二十年,哭时历忆周旋久。风流歇绝人琴亡,睹物怀人触处有。老泪泉涌力莫支,长歌当哭君知否?呜呼小莱长逝耶,瞿昙一现空中花。君不念君有老母未归去,君不念阿兄需次留长沙,君有一弟六月息,欲出未出海之涯:凡此君所夙筹画,孝友春生积善家。何乃天竟夺君寿,令我问天仰西徒咨嗟。犹忆春王下九日,章门买棹归来疾。我时襆被随君行,指点文江形似吉。暮春复作章门游,有客偕行我独留。濒行叮咛三致意,欣然握别无离愁。谁知此去成永诀,今生无日同绸缪。官吏士民哭不已,哭声直上闻瀛俦。天乎天乎远莫测,顿觉浮名浮利何须求。[37] 蔡家琬与吕家的关系太不一般了。他对吕家的家事了解得最清楚,感情最深厚。吕小莱是吉安府的知府,是主人,诗中说是“东道”;蔡家琬是知府衙门的幕僚,或曰幕客。但他们又是情同兄弟的朋友,所以诗中对吕家的种种不幸,对吕小莱的往事,一一道来,真是如泣如诉,令人心酸,催人泪下。 吕小莱的父亲十二年前已死,但老母尚在。他的哥哥尚留在长沙等侯补缺。他的骸骨不能留在异乡,他的遗体要运回沭阳归葬。凭着他们昔日的深厚情谊,蔡家琬伴着吕小莱的灵柩,一直送到南昌,然后设席祭别,并作挽诗曰: 曾伴星轺往豫章,重来生死两茫茫。主宾我忍辞东道?魂魄君应恋北堂。白日无光殊惨淡,好风相送亦凄凉。可堪将母他乡客?自击归舟在断肠。 执绋章门怅去程,临流哭别不胜情。原知游宦皆泡影,难磨光镜送行旌。形骸从此都睽隔,对榇叮咛似巨卿。[38]轺,轻小便捷的马车。古代称皇帝的使者为“星使”,因称使者所乘的车子为“星轺”。嘉庆丙子年(1816),吕小莱由户部贵州司郎中外放吉安知府,即是皇帝或朝廷派出的使者去接掌该府之政令。当年正月,蔡家琬先是与许乔林同游姑苏、钱塘,过鄱阳湖到南昌,然后又独游京师,最后必去见吕小莱。此时恰是吕小莱整装待发的时候,或许这是他们事先的约定,然后同行。“曾伴星轺驻豫章”,便说明了吕小莱从北京到吉安上任的整个行程,是由蔡家琬一直陪同的。绋,亦作綍,引棺材进入墓穴中所用的绳索。执绋,意即送葬。诗中前两句“曾伴星轺驻豫章,重来生死两茫茫”,指出了蔡家琬两次伴吕小莱来南昌时的不同情景。 虽然按蔡家琬的本意,此时他还不忍离去,但他的母亲还在吉安,如果将吕小莱的灵柩一直送到沭阳,费时必久。他不能让母亲老作“他乡客”。这就是他“忍辞东道”而去的缘故。 蔡家琬祭别吕小莱之后,立即买舟回吉安。但到吉安之后,他没有再回到白鹭洲书院执教,而是去了庐陵县的石阳书院。这是为什么呢?从下面的这首诗,我们似可找到原因: 岂为坛场耳目新?文章交谊本来真。虚怀若谷深惭我,问道于盲大有人。桃李递饶千古绝,诗书深一堂春。但期衮衮登台省,自问何妨老一巾。[39] 吕小莱死后,吉安知府一职,立即由新人接任。蔡家琬还是勤勤恳恳工作,虚怀若谷待人,真心实意交友。可有不少人却是虚心假意,巴结奉承,但求加官进爵,步步高升。当权者却正欣赏这一套,蔡家琬却不屑于此。他认为与其“问道于盲”,虚心假意,巴结奉承,不如当一辈子平头百姓。但是此时已不是吕小莱当知府的时代了,所以蔡家琬不仅被从白鹭洲书院赶了出去,甚至连石阳书院也呆不长久。果然,到第二年,即嘉庆二十五年庚辰十二月,他不仅离开了石阳书院,也离开了五年来在这里生活和工作过的吉安府。请读他这次在吉安写的最后一首诗: 人地随时亦了缘,全家同上米家船。雪泥鸿爪原难数,萍寄文江又五年。[40] 人缘、地缘会因突发原因随时了结,五年来在吉安虽然留有难数的种种往事,既然缘份已尽,就只有带领全家,远走他乡。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吕小莱的生死,曾经给蔡家琬带来多少向往,最后又给他带来多少懊丧,局外人哪能知晓? 五 蔡家琬全家离开吉安后,往哪里去了呢?我们虽然没有发现他有过明确的说明,但可以从他的某些诗作中,推知出一个大致的行程路线。比如《陶门续集》卷一的第一首诗,便是《舟中望庐山》,第二首为《南康郡斋望庐山》,第三首为《雨中独游庐山》,第四首为《赠觉源开士》,五首为《觉源开士新创一室,予题额曰“听泉阁”,赋此纪之》。开士,对和尚的专称。觉源开士,当是庐山某寺庙中的一位和尚。由此可见,当年蔡家琬在离开吉安后,曾在庐山停留过一些时日。当然,在他到庐山之前和既到庐山之后,大概都有可能在南昌停留,甚至有可能将老母和儿女留在南昌,然后单独一人外出活动。由于要践约接受龙泉县令刘蔼亭的邀请,他又从赣江逆流而上,经吉安到龙泉(今江西省遂川县,当时也是吉安府的一个属县),并到该县的五峰书院参观访问。这里还有他昔日的学生。后来,他又重新回到南昌,凭吊过雍正、乾隆期间的戏剧作家、文学家蒋士铨的臧园。诗集中有《黄理斋世叔招饮百花洲寺楼》、《过徐孺子墓》等诗为证。百花洲在今南昌市东湖边上。徐孺子,即徐穉,字孺子,东汉时期豫章(今南昌)的高士,即王勃《滕王阁序》中“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中说的徐穉。传说陈蕃为豫章太守时,不见宾客,却特设一榻,接待徐穉;徐穉走后,即将榻悬起不用。陈蕃,平舆(在河南省东南部,元代废入汝阳,1914年改为汝南县。1951年仍由汝南析出,恢复平舆原名)人,曾累官至太傅,封高阳侯。桓帝崩,窦太后当朝时,为宦官所害。 以上是我们从《陶门续集》的诗作中,推知到蔡家琬于嘉庆二十五年庚辰十二月离开吉安后的第一年,即道光元年(1821)全年的大致行踪。明年壬午,是他的六十岁生辰。是年三月十七日,家人怎样为他设生日宴,他怎样招邻近亲友同饮;闰三月十七日,较远处亲友,又怎样替他过“闰生日”等等,我们在本文第一节已有叙述,不再重复。我们要指出的是,从此时开始,蔡家琬又转入他人生历程中的又一个阶段———瑞州幕府的阶段。 瑞州在江西省的西北部,唐朝设置,原为筠州。南宋宝庆年间,因避理宗赵昀讳,将筠州改为瑞州,辖高安、上高、新昌(民国期间改为宜黄)三县,治所在高安,民国废。壬午年蔡家琬的最后一首诗为《赴瑞州幕感赋》,次年癸未的第一首诗为《瑞州幕中偕兴国明府伍遐斋先生分校试卷索赠,为赋长句》。可见,从此时开始,蔡家琬便正式在瑞州任职,多半还是从事教育工作。而且,他对与“欢难得大府”(即巡抚),而“罢官不得归”的原兴国知县伍遐斋一类人在一起工作,感到满意。“我生不得志,老更忘远举。消遣二乡中,何期得俦侣。举酒对君歌,云去空天宇。”[41] 然而,蔡家琬系因何人的推荐来到瑞州?他在瑞州呆了多久?因无确实的史料根据,我们不敢臆断。不过从《陶门续集》卷二中,我们发现他有《高安道中》和《高安竹枝词》等诗,从而得知,起码到道光七年(丁亥),蔡家琬还在高安。这时,他离开吉安已经七年。这期间发生的一件大事是:“迨六十三岁,老母弃世”[42]。他的六十三岁,在道光五年(1825)。本年他只存诗八首。第二首《斋居题壁》犹说:“小人有母神明健,儿戏何妨学老莱。”[43]可见,此时他母亲还很健康。其余六首,也未提到他母亲的健康状况有什么变化,可《续集》自叙中又明说“老母弃世”,可见,蔡家琬的母亲是道光五年岁末死的。 第二年他的第一首诗《上塚敬赋》,是因为他母亲上坟而作的。诗曰: 柳暗花明大地春,杖藜上塚出城。争如万木枯雕候,犹作高堂侍养人。 吴楚青苍一带山,频频泪眼望乡关。未知先陇依然否?那得身亲拜扫班。[44] 杖藜,用藤茎制作的手杖。这里指孝杖。陇,通垄;先陇,先人的坟墓,其中当然也包括他父亲的坟墓。蔡家琬在为母亲新死上坟时,联想到家乡的祖坟。他面对苍天,遥望乡关,不知先人的坟墓是否依然完好,因不能亲自回去祭扫,而倍觉悲哀。 六 道光十一年(1821)春夏间,蔡家琬又张帆文江,重回吉安。他此番重新回来时,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请读他的《舟抵吉安》: 横流送我到文江,青山无数迎轻。山意依然如故友,浮岚直欲穿蓬窗。我离文江已十载,须眉白尽容颜改。市人见我适然惊,似讶斯人今尚在?自愧今吾犹故吾,流连人世缓须臾。浮云富贵不复问,林间听鸟劝提壶。一朝重过旧游地,抚今追昔徒嗟吁。雪泥鸿爪依然在,前度游人记得无?[45] 整个诗篇情调欢愉,活泼轻松。两岸青山像故友一样迎接着小船;江面上飘动着的轻雾,似要争相挤进船窗,对自己表示亲热。作者用拟人化手法,将自己此时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与十年前,即嘉庆二十五年十二月,因“人地随时亦了缘,全家同上米家船”离别庐陵时的情景,差别实在太大了。然而是什么人,由于什么原因,将他与吉安已了结的缘份,又重新续接上的呢?请读刘体重的《陶门续集·序》: 曩余需次章门,沭阳吕小莱守吉郡,最相契洽。论政之馀,谈及诗古文义,輙称道其友人蔡陶门风雅多才,尤工韵语,凡笔墨事,多所赏晰焉。余心誌之。迨丙戌秋,余奉命调守吉阳,阅小莱留题,不禁追念良朋,慨成陈跡,并不知陶门游踪所在。今又五年于兹,陶门适又再客斯郡,持其尊人遗集及《陶门弟子集》等编来谒。窃喜十馀年愿见之忱,于兹克遂焉。觌而欢然,若旧相识。至聆其谈吐,读其诗歌,益信小莱不余欺也。[46] 读了序言的这一部分,用不着再作考证,就能让我们知道,使蔡家琬与吉安府人、地的缘份续接上的,是吕小莱的好朋友刘体重;为蔡家琬重新安排在白鹭洲书院执教,使他“飘然偶寄棠荫下”的,也是刘体重。无怪他在到达吉安后的第一首诗中,感激和颂扬之情,充满全诗的始终: 眼界无端一大开,龙门登处仰崔蒐。岂徒文采风流目,难得清刚隽上才。一疏奏称嘉积著,三年歌变颂声来。飘零偶寄棠荫下,几度追随荷化栽。 日兮冬夏辨深微,心地慈祥面目威。祈祷非图称佛子,庄严岂是近禅机。借官那得如民愿,报最由来达帝畿。入觐天颜三年后,隆恩应许锦衣归。[47] 刘体重,山西赵城(1954年与洪洞县合并为赵洪县, 37年改名为洪洞县)人,乾隆朝举人,嘉庆期间由知县累官至湖北布政使。当然,他当布政使是在任吉安知府以后。 蔡家琬重回吉安,仍旧住在螺川。螺川在吉安城北十里,南临赣江,委宛如螺,俗名螺子山,又叫螺冈山。他原来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居住,不仅因为风景好,离白鹭洲书院不远,而且还因为这里住着一位大儒胡揆之,他道德高尚,又受过封典。不过当蔡家琬重回吉安时,这位老人已经过世,因此他写了一首挽诗,以示悼念: 侨居螺川仰硕儒,德星高揭曲江隅。圣门论士称其次,制诰酬贤命大夫。财散乡邻原不惜,名归孝友绝非沽。一朝追忆恂恂度,毕世何尝入里趋。[48] 蔡家琬重回吉安,心境是比较好的,到达后的第一首诗《舟抵吉安》,情调欢愉轻松,已如上述。当年稍后和次年前期的一些诗里,如《雪中杂兴》、《梅花》、《雪中作》、《王智泉广文招予与石阳书院旧友集书斋》、《董秋渔太守延校试卷,试院中度七十生辰》和《试院雨夜作》等,均是如此。只有极个别诗篇如:“侨居仍傍旧文坛,才欲屠苏兴已阑。一样文坛度残岁,鸡豚空忆昔年欢。”[49]情调显得比较低沉,那是因为想到前吉安知府、好友吕小莱十多年前便已逝去,昔日的欢娱不可再得,而兴致顿失。 可惜蔡家琬这次回到吉安不久,刘体重就因为朝廷对他另有任命,被调回京城。次年壬辰(1832),刘体重离开吉安时,蔡家琬作送别诗曰: 七载仁风两郡扬,锦帆此日忽高张。九迁叠沛恩无已,三楼频占晋有光。舟楫从知由帝简,屏藩仍愿列江乡。鲰生自惜年衰老,把酒临歧意更长。[50] 入觐,进京朝见皇帝。鲰生,犹小生,自称的谦词。本年蔡家琬七十岁。前一年他重回吉安时,有《答客问》诗并序云: 予自嘉庆丙子来游吉安,与郡邑书院诸肄业者相盘桓,至庚辰腊月卷帐而去。今道光辛卯,复假馆于斯邑,计去来已一纪矣。前度故人咸谓予别久而容颜如故,殷殷以养生之术是问,予亦掀髯自笑,歌词以答之: 昔遇修炼家,夙善导引术。偶与从之游,既久旋复出。随时读我书,兀坐环堵室。岂无饥寒苦?亦有幽忧疾。但得洒盈尊,扫去愁与佚。长有好容颜,东方士可匹。谓予言不信,寡欲自知逸。[51] 由此可见,上首诗中的所谓“鲰生自惜年衰老”,不一定完全是健康方面的原因,应该还有心态方面的成分,因为当年他将吕小莱的灵柩送走,再回到吉安,先被迫离开白鹭洲书院,接着又被“卷帐”离开吉安的教训,实在是太深了。 好在接替刘体重出任代理吉安知府的董斯福,对蔡家琬也很友好,很器重。他是江苏监生,接任以后,便聘请蔡家琬审校试卷,又为《陶门续集》撰写序文。他称赞蔡家琬“负磊落之才,而不为贫困之遇所掩者,惟赖此诗卷(按:当指《陶门弟子集》及《续集》———引者注)常备于不朽耳”[52]。蔡家琬对刘体重、董斯福二人,也很友好和敬重。他说: 道光辛卯夏五月,假馆吉安,就正于郡伯刘梅坪先生。今年(按:指壬辰年———引者注)春二月,复就正于郡伯董秋渔先生。二公者,俱以培植学校为首务,宏奖人伦,提倡风雅,且于萍寄之人,赞叹不置,而余则感恩知己,兼而有之。[53] 可惜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两年以后,即从癸己年(1833)开始,就不见他们之间再有文字交往,这或许预示着蔡家琬又将遭遇一次工作和生活的转折。 七 癸己年,蔡家琬七十一岁。当年他为自己筑了一座坟墓,并为此写了《自题生壙》诗并序,云: 仆于道光十三年五月八日,筑生壙于庐陵长安岭之原。自知归宿之处,亦一快事也。东坡诗云:“是处青山可埋骨,又何间于淮之南,江之北哉!” 来从来处去于斯,一任何年月日时。 每值踏青堪席地,未曾埋骨且吟诗。 行将中寿应知足,修到长生亦是痴。 绝妙好辞谁锡我,摩挲先备墓前碑。[54] 壙,墓穴、坟墓。生壙,为活着的人筑造的坟墓。中寿,中等年寿,古人有四种说法:(1)《左传·僖公三十二年》:“中寿,尔墓之木拱矣。”孔颖达《疏》:“上寿百二十岁,中寿百,下寿八十。”(2)《庄子·盗跖》:“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3)《淮南子·原道训》:“凡人中寿七十岁。”(4)《吕氏春秋·安死》:“人之寿,久之不过百,中寿不过六十。”蔡家琬的这首诗,作于他七十一岁时。诗中既说“行将中寿”,就说明还没有到“中寿”,但不久就要达到“中寿”。这就不是《淮南子》中说的“中寿七十岁”的“中寿”,更不是《吕氏春秋》“中寿不过六十”中的“中寿”。《左传》孔颖达《疏》中说“中寿百”,又相隔太远,不能说是“行将”。可见,蔡家琬这里说的“中寿”,是《庄子》中说“中寿八十”中的“中寿”。摩挲,抚弄。这里指的是打磨出一块石碑,供别人在上面刻写。为活着的人筑墓,古今皆有,而在墓前立碑供别的活着的人题诗、题辞,且后来得到的和作者竟有十三人之多,除蔡家琬外,我真不知道古今是否还有第二人? 蔡家琬活着时,为什么要为自己筑造坟墓呢?是不是因为闲着无聊,别出心裁,要变着花样,吸引远近爱舞文弄墨的诗友,来互相唱和,消磨时光?真实情况,恐怕也并非如此。活着的人为自己预筑坟墓,是我国固有的一种陋习,不仅古代有,据媒体介绍,前些年南方某些地方也有。蔡家琬之所以在活着的时候就为自己修墓,据他自己说,是因为“每值踏青堪席地,未曾埋骨且吟诗”,也是一件“快事”。实际情况当然不完全是这样。前引他在《答客问》中,不是已经明确说过,他既有忍饥受冻的痛苦,又有过度忧劳犯下的病症,只要酒壶里常满,心中的愁苦和曾有过的过失,就可以忘得一干二净。可见他的“好容颜”,只是在酒精抑制大脑高级功能时留下的假兴奋现象。一旦谋生之路堪忧,樽中无酒,饮食难继时,年迈古稀之人,见归宿已有准备,心里会更踏实些。我想这大概应是他活着的时候就为自己预筑坟墓的主要原因吧! 果然,在此后的两三年里,蔡家琬感到孤独了:“惟有梁间双燕宿,朝夕相依听睹熟”[55]“林花大放凭谁赏,梁燕双栖亦互怜”。[56]不再谈养生之道,而是谈自己的老且病了:“养真吾自娱吾老,尚可因循几许年”[57];“潇潇风雨娱花辰,寒有馀威到病身”[58];“白发催成诗境老,青衫浣却泪痕多”。[59]至于自己的贫穷,蔡家琬则向来就不讳言,这时就谈得更多了:“立锥无地况无锥,犹借他人土插技。不是衰翁偏好事,生生那得息机时”[60]。甚至要靠卖书度日:“书籍不乐置?其如口腹何!撑肠千卷少,别绪一时多。贫病休怜我,吟哦且望他。残卷仍满架,足以备观摩。”[61]他感谢庐陵知县郞寅宾赠送粮食,又承认自己是迂腐保守、不合时宜的读书人:“老去羞将铗自弹,花封聊借一枝安。何当蠲首归乡里,忽漫猪肝累宰官。粜谷遍苏黎庶困,舂粮独授腐儒餐。笑予不惜人兴谤,粒粒俱从掌上看。”[62]尤其是在自己垂老之时,因食不果腹,治病无钱,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死去时,更是无可奈何,悲痛欲绝:“遇人不淑寻常事,意外艰虞似尔稀。历劫翻嫌存子嗣,弥留何苦累庭闱。暮年残喘知无几,异地游魂且暂依。不料白头垂老日,伤心泪复向风挥。”[63]为什么在这两三年里,蔡家琬的思想感情,家境变化,这么明显,这么迅速,与重回吉安初时的心情,如此迥异呢?他“历”了什么“劫”,为什么在这垂死之年,对自己存在子嗣还要嫌忌呢?此无他,定会在谋生之路上,又出现了问题,即由于刘体重的升迁,董斯福的职位可能有了异动,他又遇上了十多年前,即吕小莱死后,于庚辰腊月被从吉安“卷帐而去”的尴尬。当然,此时因已到垂老之年,他虽知道有可能又会被从白鹭洲书院排挤出去,自己也无力远走他乡了。果然,我们从杨蓉渚在《陶门馀集》卷三所作的评语中得知: 乙未(嘉庆十五年)仲冬,陶门先生在西昌解馆,即买舟澻江,因得盘桓数日,情欵甚洽,出其本年所著《馀集》第三见示。读讫为评数言于篇端。 西昌,县名,故城在今江西泰和县西,是吉安府的属县。盘桓,逗留。道光十五年旧历十一月,蔡家琬从西昌某书院年终放假后,乘船到龙泉(即今遂川县),看望知县杨蓉渚。他在这里逗留了几天,并拿出他当年所撰的诗作,请杨蓉渚作序,然后返回螺川。由此可知,蔡家琬又一次被从白鹭洲书院排挤出去,已确凿无疑,只是还有待考证,是始于癸巳?还是甲午?或者乙未而已。至于他此后的下落,则恐怕更难查证。不过,有一点似可肯定,丙申(1836)年年初,大概他还会活着,这时他已经七十四岁。 蔡家琬于嘉庆甲戌(1814)五十二岁时说:“日者谓予生命行年九十有二而卒。果如其言,尚有四十寒暑,吾将致力于诗,窃比于康衢击埌之老人也。日者幸毋欺予。”[64]根据从癸巳到乙酉(1834—1836)三年间蔡家琬的心境、老病和家境变化情况,大概他活不到算命先生所说的年寿。但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就无从查考了。 注释 [1]蔡家琬《陶门弟子集·自叙》,[清]嘉庆二十二年刻本。版本下同,并附《陶门续集》、《陶门馀集》。 [2]《生日自述》,见《陶门弟子集》卷一。 [3]见《陶门弟子集》卷六。 [4]见《陶门续集》卷一。 [5]《陶门弟子集·自叙》。 [6]《斋中杂兴》,见《陶门弟子集》卷一。 [7]《陶门弟子集·自叙》。 [8]《移居》二首,见《陶门弟子集》卷四。 [9]《饮酒》三首之一,见《陶门弟子集》卷四。 [10]《饮酒》之二,见《陶门弟子集》卷四。 [11]《将至浙江示内》,见《陶门弟子集》卷五。 [12]《陶门弟子集·自叙》。 [13]见《陶门弟子集》卷五。 [14]《海州道中》,见《陶门弟子集》卷六。 [15]参见戴仁修、钱崇威纂《重修沭阳县志》卷之八《乡贤》,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 [16]《祝莱园夫子七十寿》,见《陶门弟子集》卷六。 [17]《呈吕莱园夫子》,见《陶门弟子集》卷六。 [18]《吕观察招饮莱园,即席赋呈》,见《陶门弟子集》卷五。 [19]《呈吕莱园夫子》,见《陶门弟子集》卷六。 [20]《哭莱园夫子》,见《陶门弟子集》卷六。 [21]《内子病重歌以慰之》,见《陶门弟子集》卷六。 [22]见《陶门弟子集》卷六。 [23]李清照《武陵春》。 [24]见《中国人民大辞典》,商务印书馆1921年发行。 [25]《小筑》,见《陶门弟子集》卷六。 [26]许乔林《陶门弟子集·序》。 [27]《小莱太守有偕青原山之游,作此答之》,见《陶门弟子集》卷十三。 [28]《吉安幕中元旦》,见《陶门弟子集》卷十三。 [29]《分校吉安试卷漫赋》,见同上。 [30]《论文五首示白鹭洲书院邓藻垂、刘予山二生》之一,见同上。 [31]《思归引》,见《陶门弟子集》卷十四。 [32]《留别小莱太守》,见《陶门弟子集》卷十四。 [33]《登舟日作》,见《陶门弟子集》卷十四。 [34]方玉润《诗经原始》卷二。 [35]《抵舍有作》见《陶门弟子集》卷十四。 [36]《移居江右慨焉有作》,见《陶门弟子集》卷十四。 [37]《哭小莱太守》,见《陶门弟子集》卷十五。 [38]《送小莱太守柩至南昌赋此哭别》,见《陶门弟子集》卷十五。 [39]《初进石阳书院作》,见《陶门弟子集》卷十五。 [40]《别庐陵》,见《陶门弟子集》卷十六。 [41]《瑞州署中偕兴国明府伍遐斋先生分校试卷索赠,为赋长句》,见《陶门续集》卷一。 [42]《陶门续集·自叙》。 [43]见《陶门续集》卷一。 [44]见《陶门续集》卷二。 [45]《舟抵吉安》,见《陶门续集》卷三。 [46]刘体重《陶门续集·序》。 [47]《呈刘郡伯梅坪先生》,见《陶门续集》卷三。 [48]《挽胡翁揆之先生》,见《陶门续集》卷三。 [49]《吉安除夕》,见《陶门续集》卷三。 [50]《送刘郡伯梅坪先生入觐》,见《陶门续集》卷三。 [51]见《陶门续集》卷三。 [52]董斯福《陶门续集》序。 [53]《陶门续集·自序》。 [54]《自题生壙》。见《陶门馀集》卷一。 [55]《放歌行》,见《陶门馀集》卷二。 [56]《雨中作》,载《陶门馀集》卷二。 [57]同上。 [58]《答龙泉明府杨蓉渚先生途次见寄之作》,见《陶门馀集》卷二。 [59]《偶感》,见《陶门馀集》卷二。 [60]《种树》,见《陶门馀集》卷二。 [61]《卖书》,见《陶门馀集》卷二。 [62]《谢庐陵明府郞寅宾先生米二石》,见《陶门馀集》卷二。 [63]《哭女》,见《陶门馀集》卷二。 [64]蔡家琬《陶门弟子集·自叙》。 (本文作者:中国艺术研究院,邮编:100029) 原载:《红楼梦学刊》二〇一一年第一辑 原载:《红楼梦学刊》二〇一一年第一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