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怕天也不容你 艺术不是什么超阶级的女神,说凤姐拥有巴结艺术并不是辱没真正的艺术。凤姐巴结艺术的特征之一,是巴结方式的不直接了当,有曲折性和间接性。这种手段的运用,好象小说的闲文,并不因此削弱它那合目的性的特殊作用。也许可以奉承它一句,——“无画处皆成妙境”。 接待初来的林黛玉,凤姐询问和吩咐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带了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俗话说:“打了梅香,丑了姑娘。”从这话的反面来理解,就可了解凤姐这么关心林黛玉的随从的动机。而且,凤姐当着贾母等人说的这些话,未必只是为了表示欢迎新客,而没有巴结贾母的用心。作者写凤姐巴结贾母,并不显得笔墨的执着,有时仿佛不过写凤姐的心细。秦氏出殡那回,反复写凤姐关心宝玉。先是“怕他在郊外纵性逞强,不服家人的话,贾政管不着这些小事,惟恐有个失闪,难见贾母,因此便命小厮来唤他。宝玉只得来到他车前。凤姐笑道:‘好兄弟,你是个尊贵人,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别学他们猴在马上。下来。咱们姐儿两个坐车岂不好?’宝玉听说,忙下了马,爬入凤姐车上,二人说笑前来。”如果读者想一想凤姐为什么对宝玉这么心细,不难理解作品这些仿佛闲文般的描述,与凤姐那为了顺宝玉的心,决定在铁槛寺多住一日的情节的作用一样,揭示了凤姐的心理: “贾母听见,岂不欢喜。”这种写法,既平易又深刻。假若曹雪芹唯恐读者不理解凤姐的真实动机,硬耍安排凤姐写一首打油诗奉赠贾母,岂不对她的抨击反而无力。凤姐笼络宝玉,偏偏要说“女孩儿一样的人品”,这对崇拜女孩儿的宝玉来说,是可能产生特定反响的。 在《红楼梦》里,出色的马屁精之一是赖嬷嬷。前人论抵制谀言的重要性时指出: “君崇正则正言御矣,君喜谀则谀言进矣。至若诡于正而实以谀者,虽唐、虞之庭,有巧言之畏。”[1]赖嬷嬷正是“诡于正而实以谀”的好角色。 主子们也喜。若不是主子们的恩典,我们这喜从何来?昨儿奶奶又打发彩哥儿赏东西。我孙子在大门上朝上磕了头了。 这是赖嬷嬷那一大篇《主子颂》的前奏。如果用现代还能体现新内容的话来说,这几句话相当于“我们是您老拉扯起来的!”赖嬷嬷回答李纨等人的问题——问她孙子“多早晚上任去?”时,她继续“深化主题”。从她怎样严格教育孙子说起,曲折地“表示”了她对主子的“无限忠诚”。 “……到了二十几岁上,又荣主子的恩典,许你蠲个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不一定要考证,在曹雪芹后三十回原稿里,这一位“一方的父母”,后来是否象高鹗续书中的贾雨村一样忘恩背义。赖嬷嬷这些话缺乏凤姐巴结艺术的文采,却也显得一本正经,冠冕堂皇,拥有甘当“孝顺子”的苦心。 二 托主子洪福 李纨、凤姐辈,当场听了这些突出“主子恩典”的好话之后,不辜负对方的好意,报之以虽然谈不上有多少文彩,却也不太一般化的抬举,说: “……家去一般也是楼房厦所,谁不敬你!自然也是老封君似的了。”赖嬷嬷一听,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就更上一层楼,发表出似乎以主子利益为最高利益的一番议论: 奶奶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们,全要管的严。绕这么严,他们还偷空儿闹个乱子来,叫大人操心。知道的,说小孩子们淘气;不知道的,人家就说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恨的我没法儿,常把他老子叫来骂一顿才好些…… 不晓得赖嬷嬷的孙子,后来是否象贾雨村那样,搞得“仗着财势欺人,连主子名声也不好。”但就这个高级奴才的话本身来说,可谓无懈可击。赖嬷嬷敢于教训宝玉,这并不失礼,而是进一步显得她活象一个忠臣。 不怕你嫌我。如今老爷不过这么管你一管,老太太护在头里。当日老爷小时,挨你爷爷的打,谁没看见的?老爷小时,何曾象你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了?还有那大老爷,虽然淘气,也没象你这扎窝子的样儿,也是天天打。还有东府里你珍哥儿的爷爷,那才是火上浇油的性子。说声恼了,什么儿子,竟是审贼。……你心里要明白,就喜欢我说这个话,不明白,嘴里不好意思,心里不知怎么骂我呢。 赖嬷嬷以打击叛逆为基本内容的这些话里,包含卖弄她自己资格老的意思。比起摆老资格的焦大或张道士来,她很懂得注意身分。她那神气活现的架式,是她在贾府地位远为其他奴才不可企及的这一特殊条件所决定的。她这样打击不符合传统观念的宝玉,甚至对溺爱宝玉的老太太也略有微词,显得她好象是处处在为贾府利益着想。她的谈话能够改变凤姐关于周瑞儿子的处理决定,可见这个贾府的忠臣不过是个高级的可敬的奴才。当她听凤姐说“……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不撵了作什么”之后。笑道: 我当什么事情,原来为这个。奶奶听我说:他有不是,打他骂他,使他改过。撵了去,断乎使不得。他又比不得是咱们家的家生儿子。他现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顾撵了他,太太脸上不好看。依我说,奶奶教导他几板子以戒下次,仍旧留着他才是。不看他娘,也看看太太。 凤姐听说,便向赖大家的说:“既这样,打他四十棍,以后不许他吃酒了。”赖嬷嬷比起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王善保家的这些老一辈的奴才,是个性鲜明的高级奴才。论资格、年纪、地位、见识、手腕和巴结主子的成效,赖嬷嬷都可算作旺儿媳妇等奴才的老祖宗。究竟作家曹雪芹对赖嬷嬷是不是持否定态度,这还有待于探讨。不论如何,他既没有把她写成刘瑾的奴才贾桂,又处处不忽略她的奴才气。当成对于这个高级奴才的讽刺来读,这种写法显示了这位作家不肤浅的讽刺才能。赖嬷嬷东扯西拉,唠叨了半日,差点儿忘了她的“正经话”: 可是我胡涂了,正经特来说的话且不说,且说陈谷子烂芝麻的混捣鬼。因为我们小子选了出来,众亲友要给他贺喜,少不得家里摆个滔。我想,摆一日酒,请这个也不是,请那个也不是。又想了一想,托主子洪福,想不到的这样荣耀,就倾了家,我也是愿意的。因此分付他老子,连摆三日滔。头一日,在我们破花园子里摆几席酒,一台戏,请老太太太太们奶奶姑娘们去散一日闷。外头大厅上一台戏,摆几席滔,请老爷们爷们去增增光…… 原来赖嬷嬷的“正经话”与她的“混捣鬼”的意思相同:既拍主子的马屁,也抬高着她自己。 三 你老拔根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赖嬷嬷这一套托福经,切合她那太上奴才的身分。她那既感恩又自负的情绪和H吻,远为年纪与她差不多,而社会条件却差得远,同样也要巴结人的刘姥姥所不及。小说作者未必象读者我这样不怎么称赞赖嬷嬷,但从作者描绘这些人物怎样巴结人的手段来说,刘姥姥与赖嬷嬷之间的差别,正是作者长于观察、体验客观实际生活,从人物特定的相互关系着眼的结果。作者把她们那形式、风格都不同的巴结艺术,刻画得那么富于个性,那么生动的原因,与其说主要是作者掌握了丰富的艺术技巧,不如说主要是作者熟悉他所要再现的这些人物,看透了他们的灵魂,预见了读者可能产生的反应。 刘姥姥谄媚凤姐等人,和赖嬷嬷谄媚凤姐等人的最主要区别之一,是赖嬷嬷早已达到了她的功利目的,当前的任务是巩固她家的既得利益,而刘姥姥是到贾府告帮,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她离家之前,曾对女婿、女儿说,她去贾府“碰一碰”是为了“有些好处”。凤姐如何施舍刘姥姥,又自由又不自由。她一向虽长于被动中求主动,但对刘姥姥不象对赖嬷嬷那么放心。于是,双方之间的矛盾显得较为尖锐。在刘姥姥看来,贾府“只要他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在凤姐看来,既不宜“简慢了他”,又必须削弱对方的奢望。于是,两人之间,形成争取和维护物质利益的暗斗。凤姐说: 且请坐下,听我告诉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论亲戚之间,原该不等上门来就该有照应才是。但如今家内杂事太烦,太太也渐上了年纪,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况是我近来接着管些事,都不甚知道这些亲戚们。二则外头看着虽是烈烈轰轰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罢。今儿你既老远的来了,又是头一次见我张口,怎么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儿太太给我的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我还没动呢。你若不嫌少,就暂且先拿了去罢。 凤姐这些话里,包含着防范、示恩和警告等复杂内容。凤姐不是剧作家,但她这话有潜台词。“头一次见我张口,怎么叫你空回去”这句话,包含着“下不为例”的警告。“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说与人也未必信”,意思也就是“你别以为我们的日子一定比你好过”。……刘姥姥初听见凤姐告艰难,只当“方才的意思”被对方否决。后来听说给她二十两,喜得她“浑身发痒”,说出连周瑞家的也感到粗鄙的奉承话来。 嗳,我也是知道艰难的。但俗语说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他怎样,你老拔根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凤姐不说“脚趾头伸出来比你腰杆粗”,刘姥姥却要说对方的“寒毛”比自己的腰还粗。刘姥姥达到目的还要添点奉承话,这其实意味着对凤姐的回敬:“您别把门关死。”她说话粗鄙,不完全因为脾气直率,也包含着对凤姐的话的反驳。两人之间奉承与受奉承的精神交往,在本质上是物质利益的潜在作用。谈判成交之后出现的谄词,仍是物质利益的回声或反射。实际生活中普遍存在着这种现象,曹雪芹不过以形象的形式加以反映罢了。这种现象一经小说的反映,更能引起读者的重视,就可能使读者对阿谀等见惯不惊的现象敏感起来。在实际生活里,精神交往与物质交往,表现形态多种多样。就阿谀的功利目的的直接性来说,净虚、贾芸和代表夏太监的小太监对凤姐的阿谀,近似刘姥姥而显著地区别于赖嬷嬷。而他们直接谈起银钱来,谈法也不一样。小太监只说“现成的银子暂借一二百”。这话虽带谀词性质,却比刘姥姥那“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话文雅一些,催讨意味也更为明显。 四 原是个彩头儿 阿谀与受人阿谀这样的精神交往,尽管无例外地以物质交往为前提,前者直接间接为后者所支配,但它那功利目的,往往有意无意地被掩盖者,掩盖在仿佛无所谓的表面现象里。就这一点来说,凤姐阿谀贾母,犹如赖嬷嬷阿谀凤姐等人,双方都显得并无功利目的的样子。因为赖嬷嬷已经不是一般的奴才,所以她和主子凤姐相似,即使是在阿谀别人的时候,也可以避免刘姥姥或贾芸那种急功好利的神气。也许因为舆论对阿谀不利(袭人的阿谀就曾被晴雯嘲笑),阿谀者才常常把功利目的掩盖起来,这在普通实际生活里并不希罕,《红楼梦》有各种形式的再现。秋纹羡慕凤姐善于阿谀,背地里称扬凤姐怎样阿谀着王夫人,她的话本身就是一种间接的阿谀。 ……又有二奶奶在旁边凑趣儿,夸宝玉又是怎么孝顺,又是怎样知好歹,有的没的,说了两车话。当着众人,太大自为又增了光,堵了众人的嘴,太太越发喜欢了,现成的衣服就赏了我两件。 秋纹这些话,是在压抑不住她那喜出望外的欢悦之情时说出来的,未必一定是存心要在怡红院丫头们跟前“显行市”,不一定是存心要压倒和她不对劲的晴雯等丫头,更不一定是存心利用间接方式巴结王夫人。曹雪芹写人物,不作兴搞绝对化简单化的,写秋纹的忘乎所以,不能认为是作者存心要给她以无情的嘲笑,但也并不掩饰秋纹的奴性。也许由于秋纹的不够机灵或胜利冲昏头脑,顾不得自己的话会不会引起眼尖嘴尖的晴雯等同伴的讥笑,她越说越带劲,提出了一种带普遍性的“彩头”论。她接着说: 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竖也得,却不象这个彩头。 秋纹的这番话,不仅代表着感激宝钗、探春的柳家的言论,也和主子们的言论相一致。 凤姐时刻不忘讨好贾母,她和薛姨妈陪贾母打牌,为了让贾母赢,她故意出错牌,却又假装埋怨自己。 凤姐 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也怨埋别人。 贾母 可是呢,你自己该打着你那嘴,问着你自己才是。(转向薛姨妈)我不是小器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几。 姨妈 可是,不过是这样。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 薛姨妈的声明并非口是心非,贾母的声明也不是存心说谎。问题是:为什么贾母对“彩头”那么感兴趣,“彩头”与赢钱是不是根本对立的东西,凤姐等人为什么要以假为真来满足贾母得彩的愿望,凤姐故意打错牌使贾母“胜利”的真实动机是什么?这一细节对凤姐性格整体的再现有什么意义?我看用不着唠叨,读者自己不会莫明其所以的吧。 五 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 所谓“彩头”,大约相当于运气好。俗话说的“赢是运气高”或“赌运亨通”,其语言形式与心理内容都相当于“得彩”。不论贾母是否“小器爱赢钱”,她为个“彩头”的真实动机,仍然是对银钱的爱恋和崇拜。凤姐等人故意输给贾母以适应贾母兴趣,这行为既是为了娱乐,也是为了巴结贾母。凤姐把巴结贾母的目的寄托在这种娱乐形式之中,是她巴结艺术的另一种独特形式。这种方式的奥妙,在于她卑微的动机更不易被人觉察。较之厨房的柳家的受了五百钱小惠,颂扬薛宝钗说的“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她念佛”那句奉承话,不用说是更带艺术性,更有文采的。不过,就凤姐这些话的思想内容来说,和柳家的那句谀词没有根本性质的差别,都表现了银钱对人的思想活动的支配作用。就凤姐巴结贾母的手段来说,正如凤姐当着贾母表示喜欢林黛玉的表演一样,是凤姐把自己在贾母跟前的得失,随时都放在心上的表现。可以认为:凤姐能够讨好贾母,与其说她一心都在老祖宗身上,不如说她一心都在老祖宗究竟喜欢听些什么的研究上;与其说凤姐是一个善于词令的巴结艺术家,不如说凤姐是一个善于体会贾母心理的心理学家。如果可以说巴结别人也象一场赌博,那么凤姐这个赌徒,是全神贯注在下注或发牌的。凤姐巴结贾母能够“赌运亨通”,尤氏巴结贾母得不到“彩头”,这不是妯娌二人运气好坏的差别,而是因为凤姐的“下注”、“发牌”都以贾母的精神需要为前提。 人巴结人的现象,不仅是人与人的物质利益的争夺,也是以物质利益为出发点的精神需要。贾母,是凤姐或邢夫人的荣誉——“脸面”之类的赏赐者,因此贾母成为凤姐、邢夫人、尤氏所要巴结的对象。而她们的成败如何,又要看是否适应贾母变化着的精神需要。是否可以认为:巴结与受巴结的关系,好比产品与消费的关系,有人喜听谀词,才有谀词的产生;既然谀词是以“市场”的需要为条件的,那么,倘若它老是停滞在粗鄙状态,它就不可能在“市场?上取胜。麻烦还在于:贾母这样的谀词的“消费者”,她的口味也随着“商品”的提高而提高了。王夫人、邢夫人和尤氏,在贾母跟前的请安问好等等,远不及凤姐在贾母跟前的凑趣,前者即使热心,也得不到想要得到的“彩头”。 中秋赏月,伴随贾府的颓势,贾母深感寂寞。为了制造热闹气氛,她自己说了不少动员大家热闹起来的好话。但气氛仍旧热闹不起来,她想到能够使她不感到寂寞的凤姐,便当众发出感慨: “偏又把凤丫头病了。”耗子爬称钩一般的尤氏,妄图填补凤丫头的空缺,自愿给贾母讲笑话。她讲的笑话虽不象贾赦的笑话那样有损贾母的自尊心,却不能解愁反而添忧,对贾母起了催眠作用,说得贾母打起瞌睡来。贾母不忍辜负她的孝敬,这样给她解嘲: 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 尤氏表演的失败,不只因为她嘴笨,更重要的是她的地位不及凤姐。她的笑话说: “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四儿子到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巴”。这种笑话不只乏味,也不吉利,难怪它起不了“与老太太解解闷”的作用。也许,不免使贾母联想起自己家的儿子贾赦的使她不顺心吧?刚才贾母才发了“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的牢骚,尤氏这样的笑话,结果难免不成为“六月间卖毡帽”了。 六 撕他的嘴 为了不离题太远,我们还是回过头来,看看凤姐在讨好贾母的活动里,怎样显出她那出色的本领。 在贾母发表上述“彩头”论之前,凤姐故意向探春(其实是向贾母)说: “你们白知书识字的,到不会算命?”探春不了解凤姐话中有话,便说: “这又奇了,这会子你到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算命?”凤姐回答探春的话,矛头暗对着贾母: “我正要算算今儿该输多少呢?我还想赢呢?你瞧瞧,这场儿上下左右都埋伏下了。”凤姐已在数钱,准备交给贾母,却又故意把钱穿起来,话锋露骨地对着贾母说: 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赢彩头儿,我到底小器,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巴。 这是针对贾母的“彩头”论而发的,刺得贾母更加高兴。贾母看见鸳鸯没有照例替她洗牌,说: “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来,说: “二奶奶不给钱。”贾母说:“她不给钱,那是她交运了。”便命小丫头把凤姐那一吊钱都拿过来。凤姐说: “赏我吧,我照数儿给就是了。”薛姨妈说:“果然是凤丫头小器,不过是顽儿罢了。”凤姐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放钱的木箱; 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铵顽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钱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 这使贾母和众人笑个不住。这时,平儿又给凤姐送了一吊钱来。又增添了凤姐刺贾母的话题。凤姐的巴结艺术更上一层楼,说: 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叫进去到省事,不用做两次开箱子装钱费事。 这使贾母笑得把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撕他的嘴。”作者没有把读者当做傻瓜,详尽地写出贾母这句仿佛只不过是乐得忘形的话里,包含着对凤姐的夸奖。不简单地。了解艺术的教育作用的读者自己,有可能设想凤姐听了贾母这话的感觉是什么。 在曹雪芹笔下,凤姐巴结贾母,常以银钱做话题,但她的“作品”并不“皆蹈一辙”。比如给宝钗做生日那回,贾母自己拿出二十两银子,把凤姐叫来,交给她去办酒戏,凤姐抓住机会,祭起凑趣的法宝。这法宝立即轰动了全场。凤姐说: 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即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儿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了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指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 从物质世界那长远的过程来看,比馍馍结实千万倍的银子,将来也会霉烂的。不过,现在贾母箱里的银子,怎么可能这样经不起空气的化学作用,竟会象夏天的馍馍那么快就霉烂了呢?贾母的箱子究竟是什么木料做的,用不着考证,因为不难设想,它至少是很结实的,因而贾母那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宝贝,也未必真能把箱子底压塌。贾母虽也无例外地喜好这种“能使鬼挑担”的东西,却不至于小器到了“勒指”孙媳妇这么严重的程度。深知贾母兴趣的凤姐,偏要这么神乎其说,这作为一种艺术手法看来,远比那种以一般化冒充特殊点,因而不免一般化的“野史”之类更有独创性,也更象艺术品一些。这对于拥有欣赏经验,具有批判眼力的贾母来说,能够产生“怎么怨得人疼他”的效果,是理所当然的。 七 怎么说不过这猴儿 既然讨好也是争夺的一种曲折的反映,那么可以说讨好本身也就是一种争夺。故意在某些方面让别人占便宜,以便自己在某些方面占到别人的便宜,是凤姐和其人物讨好人的要领。贾芸巴结凤姐占了便宜之后,乘机巴结宝玉,存心让宝玉占他的便宜,演出了一场小闹剧。当贾琏正在下马,宝玉将要上马的时候,贾芸赶上前行礼,说“请宝叔安!”宝玉并不熟悉贾芸,于是引出了一段于老子与干儿子的对话: 宝玉 你到比先越发出挑了,到象我儿子。 贾琏 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 宝玉 你今年十几岁? 贾芸 十八岁。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仗的孙子。”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贾芸这么引经据典,把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宝玉拜做干爹,为什么一点也不感到害臊?也许,在宗法观念占统治地位的封建社会里,这是不会使人感到过于恶心的怪现象吧?凤姐毫不顾忌,当众喝了贾母残酒而自称为了得福之类的表演,和贾芸这样的表演的动机一致,一样的做派,一样的性质。 后来贾芸给宝玉孝敬了两盆白海棠,那字帖一开头是“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接着是:“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竞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不便,故不敢面见。奉书恭启,并叩台安!”最后是:“男芸跪书”。脂评说“真好新鲜文字,皆千古未有之奇文。”——其实对它过奖了。和清代那些自称“奴才”的大官,向皇帝写的奏折相比较,这种文笔并不新鲜。只不过不象贾芸这么掺杂些“金安”、“台安”之类的字眼罢了。不论具体状况如何,贾芸这种巴结艺术既不空前,也未绝后,只不过比凤姐的作品显得幼稚些。和现代的“贾芸”相比较,他的作品显得笨拙些。按下贾芸不提,且说凤姐。宝钗过生日,凤姐以银钱作话题,拍贾母的马屁,真把贾母拍得舒服极了: 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话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的。 凤姐这种“大戏场”里的大角色,切合贾母这样的“观众”的口味。即使旧时代的读者也能看出:“若凤姐者,承欢色笑,宜若能尽妇道者也。然其心但以能博老祖宗之欢喜,为一己颜面上之光荣,益得以遂其揽权专利之志云尔。”这对于凤姐的品质,不是那么巴结的说法。值得警惕:把巴结当作争夺权利的手段的这个典型人物,还会在不同社会条件之下,以时髦的形式复活,给少数人带来欢笑,给多数人带来痛苦。 [1]王夫之:《尚书引义·同命》。 原载:《论凤姐》第二十六章 原载:《论凤姐》第二十六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