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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鸭头不是那丫头——被压迫者的精神枷锁

http://www.newdu.com 2017-10-29 中国文学网 王朝闻 参加讨论

    一 可是天大的喜事
     《红楼梦》虽是一部古典小说,曹雪芹虽不是无产阶级作家,这部小说却反映了封建末世复杂而广阔的社会生活。即使写贾府围墙之内的斗争,也体现了复杂而带有普遍意义的社会内容。晴雯、鸳鸯这些被压迫者的反抗,尽管有的写得很曲折,但也可生动证明, “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阶级斗争的历史”这一科学论断。仅就统治阶级怎样分化瓦解奴隶的手段和作用来看贾府的阶级关系,冷酷的现实使读者感到怵目惊心。为了认识凤姐的反动统治,有必要着重探讨奴隶怎样在精神上遭受到地主阶级的毒害。.
    《红楼梦》一再描写地主阶级在奴隶内部制造的矛盾。丫头与丫头之间,丫头与仆妇之间,有的仿:佛是前世结怨的冤家对头,互相提防,互相窥测;有的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利害而互相诽谤,互相辱骂。这种状态可能使人感到“迷离混沌”,甚至可能怀疑这部小说的政治价值。但是从“任何一个时代的统治思想始终都不过是统治阶级的思想”[1]这一科学论断来认识这些仿佛阶级关系模糊的情节,就可以理解这些描写并不是对现实的歪曲的反映,作者反对什么的倾向并不含混。正如这部小说在另一方面显而易见地写出了地主阶级的蛮横霸道,写出了被压迫者的强烈反抗那样,全书对阶级关系和阶级斗争的复杂性,反映得很生动,也很深刻。
     有些被压迫者有时对地主阶级的压迫麻木不仁,有时反而以地主阶级的观点为武器来打击阶级姐妹。比如鸳鸯受了贾赦、邢夫人的迫害,她自己在艰难条件下作顽强的斗争,就她的觉悟程度来说,这种斗争写得可歌可泣。然而她的嫂子,却一来被迫,二来出自卑微的动机,担任了地主的说客,和邢夫人唱一个调子,宣扬阶级投降主义。附带指出,写她和邢夫人的劝降,作者用了两种手法。邢夫人长篇大论,鸳鸯几乎一声不响。嫂子的话虽然简短,却挨了鸳鸯的痛骂。这种或繁或简的艺术手法的应用,也象《水浒》等古典小说那样,很有变化。而这种真能感动读者的手法,是以实际生活的变化为依据的,它为人物个性及其相互关系的特殊性所决定。不论如何,邢夫人与鸳鸯的嫂子,这两个不同阶级的妇女,在维护封建的等级制问题上唱了双簧。嫂子兴冲冲地找到鸳鸯,和邢夫人异口同声,却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嫂子 那里没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
     嫂子 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
     平、袭 什么话这样忙,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刮子打呢,等猜了这一个再去。
     鸳鸯 什么话,你说罢。
     嫂子 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
     鸳鸯 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
     嫂子 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为什么当小老婆竟然是“天大的喜事”,嫂子还未“细细的”说明,就挨了鸳鸯一顿痛骂。劝降也是一场斗争。这场斗争的复杂性,还表现在观点和鸳鸯嫂子没有根本分歧的袭人与平儿身上,在鸳鸯嫂子要说服妹子给贾赦做妾的具体活动中,她们没有受嫂子的挑拨,却讥讽前来当说客的嫂子。当嫂子挑拨地说:“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有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的去?”袭人与平儿对“人家”不买账:
     你到别这么说。他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到别牵三挂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爷们封了我们做小老婆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
    袭人与平儿所讥讽的对象,包括鸳鸯的爹娘兄嫂。“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的鸳鸯嫂子,把妹子被迫当小老婆看作“天大的喜事”,其动机包括鸳鸯所揭露的,好在“外头横行霸道”。鸳鸯嫂子这种奴才的习气和观点,对人民有潜移默化的影响。《红楼梦》这么形象生动地再现了这种观点及其危害作用,不是这部小说的缺点而是它的优点。
    二 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人名和地名,都不单纯是一种区别事物的符号,它不能不或明或暗地流露出命名者的兴趣、愿望、观点,不能不打下了时代的和阶级的烙印。倘若有人愿意搞考证,不妨考证一下从“五四”到现在,人名的含义是否有一种普遍的倾向性的演变,而这种现象是否反映了变化着的思潮在人们各方面的影响。
    在《红楼梦》里,主子给丫头小厮命名,经常体现着地主阶级的思想意识。主子给奴隶命名的动机,不同于凤姐让刘姥姥给她的女儿命名。凤姐接受巧姐儿这个名字,不过是为了消灾和表示自己宽宏大量;而奴隶接受主子给他们取的名字,却是奴隶没有自由和一切不能自主的象征。主子给奴隶起的名字里,有很多带侮辱性的字眼。奴隶未必很乐于接受,却只好听凭主子支配。丫头小厮既然在地主眼里相当于“猫儿狗儿”,他们高兴给个什么名儿就是什么名儿。丫头名字的改动,也体现着地主阶级的内部矛盾:夏金桂认为香菱的“香”字有损于自己的尊严,强令把“香菱”改为“秋菱”。贾政憎恶宝玉而连带憎恶宝玉把珍珠改名为袭人,也反映了主子之间的矛盾。丫头的名字和她们所处环境相联系,也反映了地主阶级的趣味和尚。为了夸耀豪富,丫头珍珠、琥珀、瑞珠、宝珠、金钏、玉钏成了特种工艺品。彩云、彩霞、绣鸾、绣凤、银蝶,翠缕,介乎装饰工艺品与自然现象之间。男仆兴儿、旺儿、隆儿、庆儿、寿儿、喜儿、双瑞、来升,女仆同喜、同贵、宝蟾、彩儿、小鹊、小吉祥儿,这些名字都象征着统治者利己的愿望。因为地主阶级把奴婢的人格或自尊心看成“不值什么”的,所以奴婢没有自己选择名字的自由。傻大姐、小蝉、舍儿、坠儿等等且不说,连炒豆儿也算是一个人的名字。《红楼梦》没有描写过奴隶对主子的命名感恩戴德的事实,以谄媚见长的袭人没有表示过主子给她改了名字是一生难忘的光荣,《红楼梦》也没有写过奴隶拒绝接受带侮辱性字眼的命名的情节。香菱向夏金桂声明,她的名字是姑娘起的,这当然不能理解为就是她对宝钗给她命名的曲折的抗议。只要回顾一下中国人民还没有真正站立起来,革命思想还没有深入劳动人民,地主阶级的思想影响还没有彻底被排除,贫下中农生下女儿,谦称“生下个丫头”的那些事实,就不奇怪《红楼梦》里的丫头,为啥没有反对她们所得到的名字。
    奴隶接受统治思想的统治,主要不表现在接受主子的命名。在奴隶内部的矛盾冲突里,统治阶级的思想常常起着支配作用。“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晴雯,常常当面讥刺奴性十足的袭人,这是晴雯的反抗性的表现之一:“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晴雯用来讥刺袭人的这种话里,既包含她对主子王夫人以至宝玉的间接的讥刺,也未能排除统治阶级思想对她的影响:“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这些话对袭人的讥讽是辛辣的,不过,对她自己来说,不能算是她已经有了较高阶级觉悟的表现。
    袭人挨了主子一脚毫无怨言,晴雯却敢于为此和主子顶撞。抄检大观园时晴雯直接使“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间接对抗着辱骂了她的王夫人;晴雯临死,不原谅王夫人对她那无端的诬蔑;……这些都鲜明地反映了晴雯的反抗性。不同条件产生不同形态的反抗,反抗性是晴雯性格中的主导方面。然而称赞她是“一面反抗的旗帜”,似乎不那么贴切。没有名字的小丫头,深夜侍候主子,困得头碰壁而产生晴雯打她的幻觉,说出“好姐姐,我再不敢了”的呓语;坠儿偷过东西,晴雯借主子名义把她撵走;坠儿娘哀求把女儿留下,晴雯的答复是“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如果说袭人已经成了“津津乐道地赞赏美妙的奴隶生活并对和善的好心的主人感激不尽的”[2]奴才,那么作者笔下的晴雯,有时不免还是一个“不意识到自己的奴隶地位”[3]的奴隶。这并不是说她没有反抗性,只是说作者笔下的晴雯,还很缺乏彻底摆脱奴隶地位的自觉。由于阶级的局限性,曹雪芹没有发现和再现当时敢于暴动的英雄的奴隶,但他对于晴雯这个为自己所熟悉所热爱的奴隶,并不脱离她的具体条件把她写成神化的、高不可攀的英雄。我们看到晴雯身上还存在的统治阶级思想的侵蚀作用,既不是还没有彻底摆脱传统观念的曹雪芹的过错,也不是坚持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曹雪芹的过错。
    三 梅香拜把子
    文艺创作是一种意识对存在的反映,这种反映必须避免用假设法去代替存在的真实性。只有这样才可能使读者相信作者拥有严肃的创作态度,只有这样才有可能避免造成对现实的歪曲。《红楼梦》写贾府奴隶与奴隶的矛盾,就是从客观现实出发,而不是从臆想出发的。尽管作者未必已经明白,奴隶瞧不起奴隶的原因,是统治阶级按自己的需要用精神手段去控制奴隶的结果,是封建等级观念对奴隶毒害的结果,但形象对当时现实的真实反映,给读者提供了认识封建阶级怎样奴役奴隶的具体根据。
    “半个主子”赵姨娘,十足的奴才周瑞家的,都是奴隶出身,后来才改变了阶级地位的。由于社会地位起了变化,她们瞧不起丫头们是理所当然的。赵姨娘骂芳官是“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这些骂人的话足以表明,当奴隶的社会地位改变以后,即使还不算是正经的主子,却也要站在“我”——主子——的立场,用“高贵”的眼光看人,奴隶在她眼里成了远比自己下贱的东西。由奴隶“升”为奴才的周瑞家的,是一个“墙上一堆草,风吹两边倒”的角色。她在普通情况下尊称丫头为“姑娘”,在非常情况下贱称丫头是“二号小姐”。她在押送司棋的路上,对受害者言三语四,神气十足,奴性十足,反复卖弄她那奴才的优越地位。当司棋拉住宝玉求援,她更不耐烦,说:
    你如今不是二号小姐了。若不听话,我就打得你。别想着往日姑娘护着你们作耗。越说着,你还不好好的快走,如今和小爷们拉拉扯扯,成个什么体统?
    在也有权力支配奴隶命运的女管事周瑞家的看来,司棋求宝玉的情,是不成体统的。理由,不仅关系男女之分,主奴之别,而且这对她那执行主子命令的身分和权力也是一种触犯。周瑞家的这些话,和柳家的为鸡蛋羹与莲花儿争吵,间接讽刺司棋一样,她们的等级观念很鲜明。柳家的说:“我到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罢”。奴才们这样把丫头称为“二层主子”或“二号小姐”,反映了奴才对他们看来“不值什么”的奴隶的轻视和厌恶。
    那么,受轻视、受侮辱、受压迫的每一个奴隶,在任何情况之下都有阶级的自尊心吗?不,一如上述,有时奴隶也瞧不起奴隶。拿芳官来说,尽管她还击赵姨娘对她的辱骂很带讥刺性,可是她讥刺赵姨娘的话本身,客观上也是对她自己的伤害。
    
    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
    梅香既是带普遍性的丫头的名字,也是卑视奴隶者对丫头的一种贱称。芳官使用这句现成话,其含义和她讽刺赵姨娘时所说,“你照照那模样儿再动手”的话有所不同。既然不与第三人称同格,那么,这句话对于芳官自己也不免成为一种伤害。“那些没有精神生产资料的人的思想,一般地是受统治阶级支配的。”[4]芳官借用“梅香拜把子”一语作斗争,反问对方是第几号奴才,这也无例外地是受统治阶级思想的毒害和支配的结果。而那句现成话本身,也是一种受统治阶级支配的精神产品。
    倘若有人以为,芳官这样把自己包括在“奴才”(在这里是奴隶的同义语)之内,相当于打了败仗的阿Q所说的“我是虫豸”般的自贬,当然是只有在鸡蛋里挑骨头的角色才有的想法。芳官一心要狠狠打击赵姨娘,目的虽然是要指出对方那并不高贵的身份,并非故意表示自己身份的卑微,但她却不自觉地伤害了自己,她为胜利付出不小的代价。芳官不否认自己也是一个“梅香”,但她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由自己说出来,也是对自己的一种侮辱。这一现象的产生,与其说是因为芳官不善于在打击敌人时保护她自己,不如说是她对奴婢制度的存在是否合理,尚未引起过怀疑。这是读者读了她骂赵姨娘的那段话之后,总不免会感到不舒服的原因。读者感到不舒服而憎恶毒害她的统治阶级的统治思想,那么,这部作品就起到了使读者惊醒起来的积极作用。
    四 难得这个脸面
    鲁迅说过:其实被征服者的痛苦,何止在征服者不行仁政,和旧制度的不能保存呢?倘以为这是大苦,便未必是真心领得;不能真心领得痛苦,也难有新的希望。鲁迅还说过,“小民倘能团结”,官吏们就不能为所欲为,为发财而做官的统治者,“当然应该想尽方法,使他们变成散沙才好”[5]。《红楼梦》里的奴隶,基本上如鲁迅所说的,已经成为统治者“想尽办法”“治”成了的“散沙”。
    包括贾府在内的统治者,把被统治者“治”成“散沙”的办法很多。其温和的手段,包括给奴婢划分等级,包括给奴隶灌输封建道德,包括培养奴隶主义。除夕祭宗祠,奴仆分为上中下三等,分男女依次向贾母行礼。这习惯和传统本身,包含多种意义,也是分化瓦解奴隶的有效手段。怡红院的秋纹,等级观念非常鲜明。仅仅因为大丫头不在,小丫头小红给宝玉送了茶水,她就认为这是犯了错误。秋纹不听小红的解释,朝人家脸上啐了一口,骂道:
    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到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到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
    大丫头有权、也有资格这么辱骂小丫头,竟然因为小丫头“你”直接侍候了主子,就侵犯了“我们”的权利、义务和身分。在这么等级森严的空气笼罩之下,奴隶进一步被治成“散沙”是不奇怪的。剥削者压迫者在人民中造成的恶劣影响是无微不至的,《红楼梦》多方面地再现了这种影响的无微不至。我们知道:道德和舆论,是法律所不能代替的一种上层建筑。在《红楼梦》里,森严的等级观念和奴隶道德,以及维护这种道德的舆论,既是奴隶受治的结果,又反过来成为奴化劳动者的思想力量。奴隶把尊“礼”当作行动的准则,尤氏在李纨屋里洗脸,小丫头炒豆儿只弯着腰捧着一盆温水,没有按规矩跪着。丫头银蝶笑着说:
    说一个个惯的都使不得了,说一个葫芦就是一个瓢瓢。奶奶不过待咱们宽些,在家里你不管怎样罢了,你就得了益,不管在家出外,当着亲戚也只随你的便了?
    似乎自觉理亏的炒豆儿,很听话,“忙赶着跪下”。这是银蝶儿那奴隶主义的教育立见成效的结果。地主阶级创造了银蝶儿这样讲“礼”的丫头,这样的丫头又替它创造了炒豆儿这么听话的丫头。银蝶儿当着主子教训小丫头,和奴才周瑞家的背着主子鄙视奴婢、打击奴婢的行为虽然有所不同,却同样是接受了统治阶级思想的影响,又用它去影响别人的一种可悯的行为。这种思想统治有各种表现形式,大丫头秋纹还有比银蝶儿显得更出色的表演:
    你们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说话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几百钱给我,说我“可怜见的,生的单弱”。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气。几百钱是小事,难得这个脸面。
    “再想不到的福气”,“难得这个脸面”,多么得意的口吻。难怪宝玉后来对袭人说,秋纹麝月“他两个又有你陶冶教育”。小丫头翠缕论阴阳,虽自以为她懂得“主子为阳,奴才为阴”的“大道理”,但比起秋纹来,却没有显得这么低贱,而她的基本论点表明,她也是一个统治阶级思想的受害者。她重复了董仲舒“阳尊阴卑”的反动观点[6],既聪明又愚昧的翠缕,可爱处在于:她对逻辑思维很有兴趣,也会动脑筋。可怜处在于:她和别的小丫头一样,对于现存秩序的存在是否合理,还一点没有感到怀疑,不自觉地成为“礼”的义务宣传者。在贾府又何尝只有一个翠缕,才这么懂得主尊奴卑的“大道理”。司棋以为她和潘又安的私事被鸳鸯所觉察,从树后跑出来双膝跪下,只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虽然发誓替她保密,但司棋仍怕鸳鸯告诉别人,说“我若死了时,变驴变狗报答你。”这说明敢于用自杀来抗议贾府对她迫害的司棋,还未能排除封建道德的“大道理”对她的威胁。千百年来,千千万万的奴隶,被封建道德、奴隶主义和等级观念等“规矩”所吞噬。《红楼梦》以其独特的艺术形式,多方面地反映着应当被摧毁,却还存在着的历史的惰性——封建阶级思想、习惯和传统,正在不容易看见,更难摸着地腐蚀着支配着被剥削被压迫者。
    五 眼睛里没了我们
    曹雪芹没有因为同情丫头,便脱离生活的真实把她们理想化,同时,也没有因为他憎恶凤姐之流,而把他们写得十分无能,很易对付。在他那支现实主义的笔下,地主阶级为r保住它的统治,也象买鱼鸟放生有功利目的那样,常常对奴隶施舍一些小恩小惠。这种笼络人的手段与高压手段相配合,无形地毒害了受压迫者的意识,有效地造成了奴隶与奴隶之间的分裂。第五十九回至六十一回,是集中描写奴隶与奴隶之间的矛盾的专章。她们相互冲突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地主阶级的是非、善恶、美丑观念.直接或间接成为奴隶衡量事物的尺度。引起或助长了奴隶的内部矛盾,形式多样和无微不至地妨碍和破坏着她们之间的团结。这部小说虽然不直接讲道理而是以摆事实为其特色,却比任何不根据事实而夸夸其谈大道理的文艺作品,读起来都有趣得多,可信得多,也更有助于读者对现实的认识。
    譬如说“‘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场我,我就打得他。”
    譬如说, “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
    譬如说, “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自己生出来的,难道也不敢管你不成?”
    譬如说, “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卖弄你女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
    譬如说, “怨不得这嫂子说我们管不着他们的事。我们虽无知,管错了,如今请一个管得着的人来管一管,嫂子就心服口服,也知道规矩了。”
    譬如说,“凭你那个平姑娘来了,也平个理。没有娘管女儿,大家管着娘的。”
    抱怨别人不懂“规矩”而“带累我们受气”的小丫头说:“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贵族阶级壁垒森严的“规矩”,就这样成为奴隶判断是非的准则。
    有心挑拨是非的,为对方炮制的理由,也离不开封建思想:“你老想一想,这屋里除了太太,谁还大似你?你老自己掌不起来。但凡掌起来的,谁还不怕你老人家?”
    为了调和矛盾而替人道歉的,也是想靠封建思想来让对方消气:“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
    封建思想统治一切,处理案件首先考虑主子利益: “此时天晚,奶奶才进了药歇下,不便为这点子小事去絮叨。如今且将他交给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儿我回了奶奶,再作道理。”
    这些即使琐细的冲突也可说明,封建阶级对被统治者的精神奴役多么深入。“只有马克思的哲学唯物主义,才给无产阶级指明了摆脱精神奴役的出路”[7]。两百年前的曹雪芹,还没有可能明确认识奴隶摆脱精神奴役的痛苦的出路,但他已经感受到这种奴役和它所带来的痛苦。因而可以认为:基本内容是反映封建社会的阶级关系的《红楼梦》,包括它所再现的上述琐细而又复杂的矛盾冲突,曲折地反映着人们思想斗争的复杂性。《红楼梦》受题材的限制,很少描写鸳鸯那样理直气壮的反抗斗争,很少描写晴雯那样对贵族地主阶级伪善的血泪的抗议,更没有直接描写农民的武装革命,而且大多数的奴隶并不怀疑贵族阶级的“王法”、“规矩”、“体统”……是否合理,究竟对谁有利,反而反对“无法无天”,反而反对所谓“不知王法”,“眼里没人”。然而《红楼梦》如实描写了这一切,客观上表明封建统治阶级的代表人物,凤姐、王夫人怎样任意利用各种手段镇压奴婢,从思想上杀害奴婢,这就可能引起读者对于当时那现存秩序的憎恶,对它是否应当继续存在产生怀疑,因此这部作品就有值得称赞的政治价值。
    六 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
    奴才之所以为奴才,当然也为了自己。奴才与奴隶不同之处在于,他们百般顺从主子和维护主子利益。从根本特性看来,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林之孝家的……,这些奴才虽有各自不同的个性,他们那忠于主子的共性却很鲜明。正如焦大骂不顺限的主子,对主子基本上没有不调和的对立,“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周、王、林……等奴才更奴性十足。抄检大观园时,周家的和王家的各为其主,矛盾尖锐,但这主要是主子内部的矛盾的反映,忠于地主阶级这一点,两人完全一致。错综复杂的关系,使王家的为了司棋问题而受到周家的一顿奚落。王家的感到痛苦,只是由于自己的外孙女儿出了问题,她在镇压奴隶方面,比周家的还要积极。林家的对丫头们的态度从来都比这两个奴才温和,她的丈夫林之孝为丫头彩云着想,不同意奴才旺儿“倚势霸成亲”,这好象表明“奴才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爱人民”。但他们都按照主子凤姐的命令行事,也都是忠于主子的奴才。与平儿愿为五儿平冤狱一样,“这对老爷们也有利”。所以,奴才们正是凤姐这样的统治者放手压迫奴隶的帮凶。
    从奴隶中分化出来的奴才,不单纯是主子利益的拥护者,不单纯是主子命令的忠实执行者,而且也是给主子出谋划策的贴心人。关于怎样处理司棋,周家的比王夫人所想到的还要周到。为了回避王夫人和邢夫人的矛盾,为了加重邢夫人的被动处境,为了免得王夫人承担意外的风险,她向王夫人献策:
    如今我们过去回时,恐怕那边太太又多心,到象似咱们多事是的。不如直把司棋带过去,一并连赃证与那边太太瞧了,不过打一顿配了人,再指个丫头过来,岂不省事? 如今白告诉去,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说既这样,你太太就该料理,又来说什么,岂不反耽搁了。倘那丫头瞅空儿寻了死,就不好了。如今看了他两三天,人都有个偷懒的时候,倘一时不到,岂不到弄出事来?
    由此可见,不只主子王夫人关心自己的利益,奴才周家的也很关心主子的利益。因为主子的利益和奴才的利益是紧密联系着的,所以周家的唯恐司棋自杀。从她那奴才的眼光看来,奴隶司棋的命运并不重要。只要不影响主子治家的声誉,奴隶的死活是“不值什么”的。鲁迅愤怒抨击剥削阶级的等级制度,曾经沉痛地指出,“自己被人凌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8]奴才周家的或王家的对待奴隶这种态度,对于鲁迅的论断是一种生动的印证。
    奴隶晴雯的受迫害,奴才王家的起着和王夫人、凤姐相配合的重要作用。这个在丫头跟前颇有优越感的奴才,因为她素日进了大观园,丫环们不大趋奉她,“心里大不自在”,所以有机会就向主子“嚼蛆”。在一场斗争即将爆发时,她对王夫人说:“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这些话,成了后来主子王夫人辱骂晴雯的蓝本。
    王家的在王夫人面前攻击晴雯等丫头,说,“……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到象受了封诰是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这些话,和周家的当面讥讽司棋是“二号小姐”的话一样刻毒。它对看重统治阶级尊严的地主婆王夫人来说,很有挑拨作用。王夫人或邢夫人的这两个陪房,她们对主子那忠顺的态度,正如恩格斯所说: “狗认为它的主人是它的上帝,尽管这个主人可能是最大的无赖。”[9]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就是周家的、王家的“上帝”,而她们自己也就是只长两条腿的狗。没有这样的走狗,主子要镇压奴隶,有谁给他们代劳呢?
    然而,这些“临下骄者事上必谄”的奴才,都是由受压迫的奴隶分化出来的。我们不能不看到,这也是阶级斗争的一种反映。
    七 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
    奴隶受主子与奴才的双重压迫,在肉体上受到伤害,在精神上也受到伤害。虽说奴隶不是木头,但他们往往连流露痛苦的自由也没有。《红楼梦》以多样的形式,描写奴隶在精神上所受到的伤害和痛苦。比如完全不能体贴这种痛苦的贾蔷,为了取得小演员龄官的喜悦,花一两八钱银子买回一只小雀儿——“玉顶金豆”,送给病倒在床上的龄官。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龄官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贾蔷 你起来瞧这个玩意儿。
     龄官 是什么?
     贾蔷 买了雀儿你玩。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的。我先玩个你看。
     (贾蔷用谷子哄得雀儿在戏台上乱串,衔鬼脸、旗帜,众女孩都笑说“有趣”。独龄官只冷笑两声,赌气仍睡去了。)
     贾蔷 好不好?
     龄官 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
    读者非常明了,想讨龄官喜欢的贾蔷,不是故意要弄个小雀儿来“打趣形容”龄官。但是,为什么龄官竟把“好心当做驴肝肺”呢?看来龄官这种烦躁心情的产生,至少不只因为爱情不自由。龄官这些话所包含的社会意义,从她自己的话本身——“关在这牢坑里……”也可看得出来。而小丫头春燕,和她姑妈辩理时所说的那几句话所包含的酸辛和怨愤,却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春燕对她姑妈说:
    莺儿姐姐玩话,你老就认真打我。我妈为什么恨我? 我又没有烧糊了洗脸水,有什么不是?
    有些读者欣赏这段话。以为“烧糊了洗脸水”这话不过是有趣的俏皮话。如果容许做这样的理解,悲剧也可以变成喜剧。作者在这样的称赞面前,难免会感到哭笑不得的吧?
    《红楼梦》里所描写的这些两百年前的奴隶,还没有起来革命的自觉,还不能摆脱封建的传统思想的影响,这是符合实际的。倘若在有了工人阶级登上政治舞台领导革命的历史条件下,不强调塑造无产阶级的英雄形象,而片面鼓吹描写劳动人民身上落后的东西,那是错误的。但是就《红楼梦》所反映的社会生活来说,它这样描绘奴隶对处境很不满而又希图苟安等矛盾,没有破坏人物性格的完整性,也没有违背历史的真实。它所塑造的人物是典型的,人物成长的环境也有典型意义。
    不论是从凤姐怎样统治奴隶,还是从奴隶怎样受凤姐统治的角度来看问题,都不能忽视占统治地位的地主阶级怎样腐蚀奴隶的思想,造成被统治者那精神上的负担这一重要现实。地主阶级残酷的统治,怎样给被统治者造成精神负担,在坠儿事件上也有可能令人惊醒起来的反映。
    小丫头坠儿的娘哀求大丫头们,留下坠儿,不要把她撵出贾府,慢慢教育,“也到底给我们留个脸儿”。在我看来,这种哀求的思想状况本身,已经是够混乱的了。但大丫头们却不许可,说: “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理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理?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这简直是一副“二号小姐”的神气。无可奈何的坠儿娘,赌气把女儿带走。和大丫头们一鼻孔出气的宋妈,当众发出如下自以为是的议论:
     怪道你这嫂子不知规矩。你女儿在这屋里一场,临去时也给姑娘们磕个头。没有别的谢礼,——便有谢礼他们也不希罕,不过磕个头,尽了心,怎么说走就走?
    可怜的坠儿面对这种“规矩”,不是抵抗而是顺应。也算是为了尽尽心吧,她转身进来,向大丫头们一个一个地磕头。而大丫头们的反应怎样呢?也和她们后来被撵出贾府有人念“阿弥陀佛”那样,冷静得“也不睬他”。受奴才嘲笑作“二号小姐”的大丫头们,对坠儿的命运竟然象小姐惜春之于丫头入画那样无动于衷,这是为什么?从一定意义看来,这些深受地主阶级奴隶主义毒害的奴隶,怎样对待阶级姐妹的态度的情节,难道不能引导读者认识封建社会的罪恶,从而更加热爱、更加珍视摆脱了剥削和奴役的社会主义社会吗?
    [1]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思格斯选集》第1卷,第270页。
    [2]列宁:《纪念葛伊甸伯爵》,《列宁全集》第13卷,第36页。
    [3]同上。
    [4]马克思恩格斯,《费尔巴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52页。
    [5]鲁迅:《沙》,《鲁迅全集》第5卷,第143页。
    [6]《春秋繁露·阳尊阴卑》,这样宣传等级永远不变的形而上学观点;“诸在上者皆为其下阳,诸在下者各为其上阴。”
    [7]列宁:《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和三个组成部分》,《列宁全集》第19卷,第8页。
    [8]鲁迅:《灯下漫笔》,《鲁迅全集》第1卷,第200页。
    [9]恩格斯:《反杜林论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第125页。
    原载:《论凤姐》第三十二章
    
    原载:《论凤姐》第三十二章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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