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红楼梦后卅回》书稿系吕国伟先生创作并经斧凿之稿,本网站所发均为上半回,热诚欢迎读者朋友向本网站或者吕先生本人提出宝贵意见! 话说到了次日,李婶带李纹李绮回弟家去,告知了贾母为他姊妹定聘之事。其弟自是欢喜,忙着帮趁料理陪嫁妆奁诸事,暂且按下。这边贾母命王夫人、凤姐儿也预备送宝琴、湘云发嫁之礼。此时薛姨妈一边张罗迁搬过去,一边与宝琴打理嫁妆,治办箱笼衾被、头面衣服等。又因夏金桂回娘家去了,家中少了搅叨,便与薛蝌议及娶岫烟过门之事。薛蝌感念薛姨妈意切,便答应了。薛家又请尤氏过去跟邢忠夫妇商洽,亦无异议,只待宝琴事完,便好聘娶的。遂择定了年后二月十六日过门,不提。 又过一日,史府复派男女车轿来接湘云,众媳妇婆子只在贾母房里先说话。宝玉从上房出来,先寻了黛玉,后至探春处,帮着收拾包裹衣物。湘云自宝钗搬出园后,他本是个耐不得冷清的,故这些日便与探春作伴共住。宝玉坐在椅上,看着探春、黛玉为他收归东西,呆呆想道:这一收拾的样子,竟像一世去了不回头的光景。只可怜姊妹亲近一场,日后纵再见面,必不似先前。这如今人还未走,样子倒觉生分了许多。湘云回头见他发怔,笑道:“二哥哥,我这会子虽去了,还是要回来住的。宝姐姐那里,好歹给我留着些。”黛玉在旁笑着,戏趣他道:“这一去,可正经有了‘爱妹夫’,那里还想到‘厄哥哥’?明儿到想你回来住,只看你还来得来不得。”一语未了,李纨也掀帘进屋,听见说,便笑道:“颦丫头没人家的命,还学人家的病。这史姑爷也常听老太太、太太们说起,见说模样性格是极好的,学问也没得说。不但能文能武,如今身上还捐着例监,着实是个才貎两全的。”湘云便红了脸,只指划着翠缕等收拾包袱。宝玉禁不住,叹道:“能得如此,自然是最好不过。只是于姐妹份上,忒也无情!”探春在旁道:“又有何法,这也是世常之理。大家姐妹原不过在一起挨日子罢了,到时候一个个散了,天南地北谁说准谁在那里,彼此谁又能顾得了谁?即便结为夫妇,倘有南北异地的,何况咱们姊妹!如今我倒解清了这理儿,你怎么还看不开。”湘云笑道:“还是这自扰念头,多早晚才长进。” 收拾既毕,出园子辞过贾母,少不得又叮嘱一席话。众姐妹送至二门,真个是含泪眼对含泪眼,不舍人送不舍人,看着他上车去远了,才回来。宝玉归怡红院,自己便歪在床上,心里怅然,只呆呆出神。却见袭人走来道:“史姑娘去了?自小长这么大,我倒没过前边送一送。这一过门子,以后虽说见面少些,终是各人正经着落。”宝玉只不睬。袭人又笑道:“各屋姑娘们相好的,都送些小东西作念物儿,也没见你送什么。这会子只管呆呆的,算什么?”宝玉怔怔的,仰脸问:“什么?”倒把袭人怄笑了,只得咳一声,又说了一遍。宝玉道:“我能有什么稀罕物儿可送的。”因歪头想了半晌,道:“也罢了。幸而前年送他的那个麒麟,就权作贺物罢了。”麝月在旁听了这话,便走来道:“这人敢是没睡醒,说胡话呢。前儿你叫我打叠送芳官冬衣,还见他的,用花大奶奶那块汗巾子包着,还有晴雯那件小袄。怎么说送了?”宝玉闻听,自己连拿手击额,道:“了不得,这个再不送他,真真罪过不小。快拿出来!”一时麝月翻寻出来,宝玉接了,急急就走。袭人又隔着窗子道:“雪地下路滑,在马上拿手抓紧些。” 待出至书房前,即忙命茗烟等备马。因宝玉此时渐长,行动出门也多些,跟马的不过李贵、王荣、茗烟,还一个才从洒扫班里选出来的小厮头,只此四人。一时鞍马齐备,才要走,忽见跟贾政的小厮跑来传话:“今日老爷们都往北王府贺寿,席间王爷问起二爷,老爷传话,叫速过去呢。”宝玉听了,无法,只得提辔出门,折马往北静王府而来。 府门前下马,家人等赶上来接过缰去,早有门吏通报进去。门下人引入仪门,复有太监领至内宫前,方止步。不一时,内廷出来一个小内监,口说:“传请。”宝玉躬身跟入,早觑见北静王仪容谦仰,从座上迎下。宝玉急忙上前拜见,水溶亲手携起,笑道:“久不见你,心实耿耿爱念,只案冗阻身,无由得便。今适逢贱降,累蒙令尊厚仪下临,因席间不见你,心甚缺然。故此有取清扰。”宝玉也躬身肃回道:“屡蒙贤王厚爱,铭刻不浅。今逢藩郡华诞,本当不见招即来叩祝,又恐烦渎郡驾,故未敢妄贺。岂意反辱承驰谕亲招,不胜感愧之至。”水溶笑道:“今日到宴者,多有世家簪缨子弟,望共席少留一饭。容日再来,庶可聚膝长谈。”宝玉一边连说“不敢。”一边谢恩跪领了,便有小内监带了宝玉到一所偏殿内。 早见席间立起一人,哈哈笑道:“正说差你呢,这可到了。”宝玉忙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冯紫英。忙携手入席坐了。再看在座的,都是世家公子:有锦乡侯之子韩奇,一等男柳芳之子柳子秀,二等男石光珠之子石卿,对面坐着卫若兰。余外,是两个郡王府委派陪宴的。这几个多跟冯紫英交厚近密,与宝玉虽不甚相熟,也素习闻名,故众人也不用谦让,各自坐定。侑酒毕,冯紫英因问宝玉“何以前几次相请不到”等话,宝玉忙陪笑设辞掩过。一时饮过三巡,紫英笑向陪宴的人道:“在座的,都是旧相识。依我的话,很不用着各位相陪,反拘得慌。只怕你们去了,我们倒能放量多吃几碗。”那二人见如此说,只得执壶又斟了一回,方陪笑告罪起身。大家见席间没了拘绊,遂都洒爽豪饮。紫英举杯道:“这半年薛老大不得见,如今他给婆娘混缠着,也难脱身。又有若兰兄,虽这几年没大走动,终是打小时候一茬子长大的。我们几个平日意气相投,又没个避讳,这会子好容易一聚,必要尽兴方罢。”说话之间,已是三五杯酒下肚。若兰等人都相拦道:“虽说尽兴,到底在王爷府,也不可失了礼数才是。”紫英笑道:“怕什么?区区几杯水酒,那里就真醉了。” 宝玉坐卫若兰对席,因见他生得清秀俊拔,举止温恭,不觉看住了。若兰见宝玉行止洒脱,言谈不俗,心里也暗自赞叹。两人都笑着点头致意。少刻饭毕,又有执事人来请看戏舞。大家遂问:“唱的什么?”执事人忙回:“冬至朝贺,琉球国王未回。今儿闻知王爷诞辰,特送的《团扇舞》,就请爷们儿瞧个新鲜。”紫英笑道:“寒天雪地的,懒待看什么扇子!今儿我们还另有更好玩去处呢。”说着,硬让着大家出来,面叩北静王作辞。水溶笑道:“今日不曾特备赏物,只有几件暹罗、安南、琉球诸国贡使的奉上之礼,权作菲仪,少表微忱而已。”言毕,早有小内监捧上。紫英、若兰各是一把镶珠玉鞘佩饰腰刀;宝玉是一小尊象牙缕雕观音,两方上用的兰台填金墨;韩奇等人各是一围如意纹犀角血丝銮带。众人皆跪领谢恩道:“既扰藩郡盛宴,又叨承厚赐,何感戴洪恩之深也。” 然后躬身退下,自有王府执事人引送出来。 彼时众人都不解冯紫英之意,问他也不答。被催着上了马,转过两个弯子,进得一所厅廊门房,下马。紫英在前引领,穿过一条夹道,则是一阔敞场院。地下绒草铺就,也有假山石树之属。宝玉度其房廊位置,东边似是国子监学舍。众人正犹豫,只见场上一匹白马飞奔而至,马上跳下一人,喘着气笑道:“我只当爽约了,谁料到会的齐整。我就说紫英再不失信的。”及走近才看清,却是陈也俊。众人拱手见过。冯紫英这才笑道:“今日趁酒兴,拉了诸位来射圃,不过舒散舒散筋骨。诓驾各位。”大家都笑道:“这又何必!早说了,岂有不来的理?”紫英指宝玉,笑道:“别人犹可,他是锁在笼子里的雀儿,不出此策,他还扎在家里呢。”陈也俊笑道:“这几位兄台不知道,若兰兄练得好马步箭。如今不得打围,今儿个就较射一回,以充打围之数。”众人才在席间已然听说,知他现今跟若兰同在外班肄业,遂都笑道:“大家都出身簪缨世族,今稍习武事,正该克承父祖箕裘。”于是,都宽去外衣,只露出方领对襟无袖紧身撒褶罩袄,腰间束着革带。李贵、王荣急忙上前劝阻。紫英等人知宝玉虽曾习弓射,却不谙马性,恐有闪失,故也不甚相强。 几个人扳鞍搭箭,轮番上场,走马灯似射了一回鹄垛。宝玉驻足看着,眼前只见人轻马疾,泥雪飞溅,耳里只听见马蹄声,喝采声。想起“君子无所争,争必也射”一句,不免心头发痒。一时稍憩,自有随身小厮从掌馔厅要了茶递上。闲话时,柳子秀因提及上月在贾珍处校射,输了何样利物等事。冯紫英便触生奇想,道:“这个偏是弄惯的,不如今个另改道儿,图个新巧,如何?”众人都问:“如何新巧法?”冯紫英便在腰上掏摸,解下一块玉玦并一个青白闪绿玉兔,道:“就是他了。”遂命人用红绳系挂到树上去。若兰也笑道:“正是呢,射着的作彩头,留下赏小子们。”因也取下自己所佩之物。一时众人都有了,令系了绳索。陈也俊是一个犀角雕填诗板指,卫若兰是一个缕雕象上封猴钮闲章,石卿是一个螭纹珮璜和一个墨绿玉蟾佩坠。大家或金或玉,或坠或环,或一件或二三件,多是随身之佩。宝玉因这些日总不大出门,身上竟找不出可射之物,麒麟是要送湘云的,断不好作彩头。没奈何,便从颈上取下通灵玉,笑道:“可使得?”众人都道:“别装小器,谁不知道这个是你命根子。把那麒麟快拿出来,不是正经。”冯紫英早从宝玉腰里扯下,递与家人。 卫若兰在旁看见麒麟,不禁满腹狐疑。又恐瞧不真切,忙打家人手中拿过,反来正去的细细辨鉴,心里更觉纳罕,揣摩:“此物缘何落在他手?”百思不得其解。欲要详问原故,偏有别人在旁,不好多问。当下作彩头都挂了。这次大家不骑射,只校比步射,议定三发一中为限。一时,冯紫英射得了翡翠鹤坠和板指,余者诸人也各有得失。独宝玉虽射得玉兔,因给卫若兰射去了麒麟,心里老大不自在。 众人呵呵一笑,也就歇住了,闲话着往外散出。宝玉便落后几步,意欲讨回麒麟。心下敁敠一番,却又不知如何设辞方妥,只垂头缓缓而行。卫若兰也因疑惑未释,正想问个究竟,此时见宝玉落单,便凑上来搭伴慢走。半晌,卫若兰方托着麒麟,陪笑问道:“不知什么缘故,我见了他,倒觉眼熟得很。才刚方想起,我有一个兄弟,也佩有此物,已多年不见面了。不知世兄与他有何干联?”宝玉听了,不禁一怔,因又回念一想:云妹妹如何能让他见着,况他说是兄弟。遂自笑了,便以实相告,说:“是前年在清虚观道场得的。”卫若兰听说,拍手道:“这就是了。”宝玉反倒猜解不来,忙问原由。卫若兰只得细细的告诉:“我小儿时,也是个多病多灾的,那年刚过五岁,不成想一场大病,险些丢了性命。家父母怜爱之极,又见医药无效,便向清虚观许愿送替身禳灾。病才起色,因将我一个贴身小书童送了去做替身。那书童虽为下人,却是与我相处极好的,每日里游戏作耍,日夜厮守,如今竟送了出家去,焉不痛心。当时真个难舍难分,竟如断隔生死一般,因悄悄将我从小所佩点翠金麒麟相赠。再料不及,今日却又转到你手里。”宝玉听了,如梦初醒一般,才恍然明白过来,又赞叹。卫若兰又道:“不只我的替身在清虚观出家,大凡咱们这样的人家,多都送到这里。如今圣上崇尚佛道两教,皇室贵胄在那里许替身的,也不可胜计。”宝玉笑道:“正是这话。现今掌司的张爷爷,正是家祖替身。” 话犹未了,陈也俊在前边回过头,笑道:“才做了亲戚,就攀热扯近。有多少说不了的话。”宝玉诧异道:“什么亲戚?”陈也俊道:“若兰兄说话就要大喜,正是贵府的亲戚史家千金。你倒不知道?”宝玉听了,禁不住“嗳哟”一声,跌足道:“早听说过个‘卫’字,再想不到他身上。至贺,至贺!”因又细细打量卫若兰,只见他面庞秀俊,眉清齿皓,眸似朗月,真个是秀逸夺人,丰标脱俗。看毕,心下暗替湘云喝彩。卫若兰因将麒麟见还,笑道:“此物原是你得的,自当璧还为是。”宝玉忙笑道:“心领高谊。竟不知此物原出于你处,几历逗转,这会子才是‘完璧归赵’呢!”便推还不受。 此时,宝玉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叹息。所喜者,湘云终生有托,且人物风俊,不比寻常之辈;所叹者,展眼间姊妹离披分散,奈何此亦人生常情,无可挽回者。叹了一回,遂又为湘云喜欢起来:“想不到雀屏之典正应于此,可知各人姻缘自有前定。”那卫若兰把麒麟系佩于腰间,心里也暗自想道:“看他形容举止言谈,那史府之女乃其娣,料来也非庸庸平俗之流了。”自为姻缘得愿,不禁喜色露之于面。一时走出射圃门外,冯紫英、陈也俊等不免又有些相邀游冶之辞,大家才各自上马,相舍作别而去。 原载:《红楼梦后卅回》 原载:《红楼梦后卅回》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