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什么?这一具有某种“自明性”的人文学科概念在当下已变得越来越暧昧不明,疑义丛生。此种状况的出现是与当下的中国文学批评风尚紧密相关的。当下的中国文学批评与当下的社会文化语境保持着罕见的“同一性”关系,无论是作为专业读者还是普通读者,我们在当今数量庞大的文学批评文本中所能读到与领略到的,几乎均是各种已成流行时髦话题的文化观念与“思想论争”。诸如全球化、本土化、现代性、文化身份焦虑及文化认同问题等等,不一而足,成为当下文学批评的中心或主导性话语。总之,文化观念及意识形态问题成了今日批评家们普遍关注的焦点问题与“阐释对象”,甚至在许多批评家那里成为惟一的“批评兴趣”。目下,文化批评对文学批评(本体意义上的)堂而皇之的“越位”取代与大行其道,正是今日批评家们重“文化”而轻“审美”的批评倾向“急剧膨胀”的结果与表征。 近几年来,文化批评大有愈演愈烈之势。风气所至,高校里以硕士生、博士生为主体的青年学子在撰写批评文章或毕业论文时,几乎无不竟相选择以“文化批评”为其理论批评模式,并以自己能紧跟当下的“批评时尚”为荣。此种批评心态的流行与普及化趋势,导致貌似深刻、宏阔,实质上颇显浮华、隔膜的批评风气的出现。当今处于无限上升势头的“大文化批评”或“泛文化批评”,均把文学文本当作一种文化文本来看待,从文学文本中提取部分情节或细节来印证自己的文化理念,并展开微言大义式的思想评论,往往采取“过度阐释”的方式使一部原本平庸的文学文本顿显“意义非凡”、光彩夺目,最终让读者在不断的“意义发现”的惊喜中又产生一种巨大的困惑:如此“深刻”与“丰富”的文学文本,在批评家对它进行“深度阐释”之前及之后,我怎么对它并没有真正的感觉呢? 读者的上述阅读感受,正好在一种“感性反应”的层面上指出了“大文化批评”或“泛文化批评”的“批评症结”所在:过于凸现与挖掘作品的文化(思想)价值,几乎完全贬抑与忽视了作品的审美(艺术)价值,或者说,人为地“抹煞”了其作为一种语言艺术品的存在价值,从而让读者产生不了任何一丝的审美感动。过于“深刻”的“文化眼光”足以让批评家们把任何一部潜藏着丰富审美质素的文学文本变成一具“僵硬”的、可供“细致解剖”的“文化标本”。 由此可见,当下“大文化批评”或“泛文化批评”的“蔚然成风”乃至“狂潮汹涌”,已经产生并将继续产生极其不利的“批评后果”。最明显、最直接的“批评后果”便是:诸多具有才华的文学批评家其文学(审美)判断力已经急剧蜕化,甚至接近于完全的丧失!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已经无力对于一部文学作品的语言质地、艺术想像、审美情调、表现技巧等文学性元素作出精到、生动的解读与剖析。由此又产生两种相关的负面结果:其一,失去读者的“审美信任”。因为文化批评家(而非文学批评家)的“文化阐释”难以满足读者的审美需求,同时由于“文化阐释”的误导作用在客观上极大地“压抑”和削弱了读者的审美鉴赏能力;其二,招致作家的不满。因为“大文化批评”或“泛文化批评”完全把一部文学文本当成文化文本来“处理”,批评家对作家凝聚在文本中的艺术创造力及其美学价值有意无意的漠视与“回避”,必然招致作家内在的不满乃至轻视情绪的滋生,作家本人会认为批评家的阐释一方面“言之太深”(文化意义层面),一方面又“言之太浅”(审美意义层面),总之是把握失度,于他(她)本人的创作并无多少真正的“介入”与“指导作用”。 回到“文学”这一概念内涵的话题层面来谈,可能更加有助于我们对当下文学批评现状的深层认识。不言而喻,“文学”是一个流动性的极富历史内涵的概念,它本身处于不断被建构的过程之中。“文学”的含义会因为社会时代语境的变化而出现新的“变数”,但它也有其超历史的恒定涵义与元素。既然是“文学”,它便具有自身相对的独立品质,其中,“审美”品质是“文学”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品质,是“文学”成其为“文学”的内在规定性。无论“文学”涵纳了什么因素,都不能忽视或取消其“审美”品质。当年胡适、陈独秀等人发起激进的新文学运动时,其主要宗旨虽然是宣传“五四”新文化,把新文学当作启蒙主义的文化宣传工具,但他们仍然重视与肯定文学的审美价值,决没有为了“新文化”的宣传与传播而取消或抹煞后者。因此,即使我们今天身处一个社会文化剧烈转型的时代,我们依然要在文学阅读与批评实践中高度重视并维护文学的审美(艺术)价值。正如一位论者对批评家扮演的角色所做出的论述:“批评家对于作品意义的阐释,必须与其对作品的审美感受保持血脉联系。因为,不仅批评的文学性要求着鲜活的审美感受,批评家与作家、读者的对话真诚与否、平等与否,也取决于审美感受的有无。因此,批评中审美感受的缺乏,也就意味着批评良知的缺席……”信哉斯言,可谓见识精辟,切中要害! 理性而言,作为一种批评模式,文化批评切合于当下的社会文化语境,其对社会文化思潮所作出的敏锐反应与“症候式”解读堪称一种“批评优势”,它有助于我们认知与把握我们自身所处的文化现实与文化境遇,从而有效地实现文学的思想认知功能。但问题在于,文化批评把所有的文学文本或文学文本中的所有因素都“强行”纳入了文化批评的“一体化”阐释视角,变成了无所不“释”的“大文化批评”或“泛文化批评”,由此使得文化批评本身所具有的合理性大打折扣。本来,文学具有认知、教育、审美、娱乐等多方面的功能,正常的文学批评应该顾及这几种功能的有机结合或“交叉呈现”,并应始终将审美功能的呈现置放于一个比较突出与重要的位置。而时下的文学批评却滥用批评的权利,毫无节制地将文学的认知功能(文化功能)彰显“放大”到“遮蔽一切”的地步,从而使文学批评“蜕变”成追求“深刻”而又往往内涵空洞的“大文化批评”与“泛文化批评”,并且一味沉浸于自身制造的理论幻觉,缺乏必要的批评理念的自我反省精神。我以为,从总体状况来看,当下的文学批评(主要体现在小说批评领域)已经走入了“歧途”,且“越陷越深”, 文化批评迫切需要批评家们通过批评理念的自我反省和调整来加以改进,并逐步回到或步入“正轨”。在我看来,其中关键的一点是要求批评家应具有批评的“归位”意识,让文学批评在文学与文化张力关系的审度与把握中达到有机的融合与平衡,从而使文学批评在当前的社会文化语境中保持其审美向度上的阐释空间,冀望以此来摆脱当下文学批评的潜在危机。 原载:《文艺报》2006年8月31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