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军在《经典的律则》一文中开篇就严厉指出:“同大师一样,经典也是一个被过度使用甚至随意乱用的概念。从本世纪初开始,夤缘时会,批评界和学术界对‘封典’的热情和兴趣激增。某些一丝两气、七颠八倒的作品被封为经典,一些面世不久、未经考验的作品也被供到了经典的神龛里。”是的,新世纪以来,认真检点一下中国文坛,猛然深深地发觉我们的文学和我们时代环境间的隔阂是多么离奇,繁华后面竟是那么惊人的空虚与无聊。但为什么却“经典”不断呢?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界”里人这么急着“封典”?那么火急火燎地把一些刚出版几月,甚至几周的作品送进文学史?把刚发表的还不曾遭遇读者的新人新作“经典化”,把那些还在成长的青年作家、评论家“大师化”?这都是为什么? 似乎没有人认真地研究过,今夜无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就想了想,渐渐地似乎明晰了,两个原因是主要的,一个是消费文化时代的到来,什么都变成了消费品,崇高、神圣既已不存,恶俗、猎奇、搞笑就成为时尚,甚至国人追求的目标,那么,文学的经典自然也是一个不断下滑的过程。有学者不是已经说了吗?没有什么是经典,没有什么不是经典。这一点另谈,这番我们只谈第二个原因:文学批评的学院化。其实,这里面也有消费化的因素。只要稍微熟悉当代文学史的人,就会发现1990年代以来文学批评最大的变化就是学院化。而且文学批评的发表刊物也主要集中到学术刊物上。这当然是学院化的必然产物。 1990年代与1980年代的一个很大变化,就是文学理想的黯然引退,于是文学成了名利场,成为了可以运作、炒作的场域,批评家出场开始有了出场费,拿了人家的报酬再要批评就难张口了。而且学院化的一大特点就是学术化,如果你把你的研究对象批评得一塌糊涂,你又如何能靠他们立足学院呢?如何能申请课题、博士生点呢?如何过那种幸福的高收入的生活呢? 况且,除了那么多的高校老师,还有成几何级数增长的研究生,按国家规定,要想拿学位,也需要文章、专著,而且还是那些早已经被有关机构规定的杂志,否则发多少都没有用。于是,像《文艺报》这样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声名赫赫的报纸也降成了省级,在上面发表一篇文章,学院是并不认可的。只有《文学评论》那样的杂志,才是走向教授、博士生导师等等的捷径。各省的职称评审会里那些专家也很少看作品,只看杂志级别,于是评教授也就是在评杂志了。你想哪里还有真正的文学批评呢? 更可怕的是随着高校的科研改革,随着科研经费的投入,于是那些被定为权威的杂志开始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这个变化是中国文学史、学术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恐怕现在很多国家也还没有。就是收取高额的版面费,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你想这样的所谓学术刊物,能发表什么样的文章?而且,大学对教授、博士生导师也有年度科研要求,比如一个教授一年要在国家杂志发表多少文章,一个博士生导师一年要出版多少部著作,一年要搞来多少万元的科研经费,否则考核不合格,或者取消博士生导师资格,等等。在这样的科研浮夸风下,你想他们又能写出什么呢? 唯一的短平快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那些朋友赶紧大师化,把他们的作品赶紧经典化,这样一切不都迎刃而解了?瓦釜雷鸣,黄钟毁弃,当是自然的结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贾平凹的《秦腔》刚一出版,有著名的新锐评论人就把它与《红楼梦》并说了。余华的《兄弟》刚一上市,著名博士生导师,知名教授就很快发表文章,把它提前送进了文学史。有的教授甚至还把它弄进了欧洲文艺复兴初期,与《巨人传》并列了。 本来,当代文学就那么几个好作家,按德国汉学家顾彬的观点,中国当代文学都是垃圾,或者用他修正过的观点:中国现代文学如果是五粮液,那么当代文学只是二锅头。现代文学的研究当然难度大一点,就那么30年,早已经挖了多少遍。可当代文学近60年,作家作品那么多,而且好多作家还活着,去聊聊天,要点资料,反正说好话,没有哪个作家会拒绝,而且这样一来,当代文学就热起来了,博士点一个一个设立了,文学大师、经典也就雨后春笋般地产生了。你看,作家传记不是一本本开始出了吗?而且作传的人都是学界脸熟的所谓学者、批评家,可翻看内容,除了歌颂、简介、作品内容,似乎很多都谈不上“评”,哪里还有“学术”二字?可是,没关系,出版了就行,双赢,作家出名,学者得利。所以,文学批评快成为了只是学院体制内当代文学“学科”的事情,基本是自产自销,满足的是学院体制内“学科建设”的需要,及学者捞取各种学术头衔、津贴的需要。 而一些“著名”作家的进入大学,也在腐化着大学的学术氛围。当年闻一多们进入大学,不是由于会创作,而是确实有学问。想闻一多初在青岛大学做老师,由于对古典文献的不熟悉,差点被学生赶下讲坛。随后他发奋攻读,做了“何妨一下楼主人”,几年时间就成了古典文学领域的权威。还如朱自清,这位优秀的散文家、学者,当年在清华做中文系主任,却经常深夜惊醒,梦见自己由于课讲得不好被学生赶下讲坛。至于周氏兄弟就不用说了,他们的学问比他们的创作,并不逊色多少。在当时的大学、学术界,无人不服,还从来没有人敢说他们的学问不行。 可我们看看现在的那些作家,能有多少学问,有些甚至对文学史也一知半解,就因为写了几篇小说,也做了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邀请他们的大学绝大多数是以前的理工科学院,现在也要改大学了,也要建设人文学科了。学校本就没有丝毫的人文气息,主政者也大多是理工科学者,甚至就是原来的行政人员,他们哪里知道人文学科的深浅,以为请几个名头响的作家就有了人文学科,或者本来就是一种作秀,甚至忽悠,忽悠来生源挣点学费而已。而我们可爱的作家也自视甚高,以为自己是鲁迅,是闻一多,甚至比他们还优秀,当一个博士生导师,做一个大学教授,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外语一个单词都不认识,却不妨碍他们大谈西方文学;根本就没有能力阅读欧洲哲学原著,却挡不住他们此方面的专著一部接一部。对中国古代文学一知半解,对现当代文学没有通读过,却可以做现当代文学的博士生导师。甚而至于,以自己的名字为学院或研究中心命名。反正如此一折腾,新闻热点有了,作家与学校都扬名了,不管它是什么名,但可惜的是误了莘莘学子。 高校改革,学科点建设起步,有了博士点、硕士点,也引进了名人,自然就有了经费,大批的经费。有经费做什么?出版书,既能算作科研,年终考核有津贴,而且还“扬名”。在这种情况下,一批批现当代文学史、学术丛书就出炉了。他们的胆子也够大的,纷纷把下限越拉越近,2003年出版的当代文学史,评介作家作品也到了2003年。我们知道一个时代大家也就那么几个,而有的时代就根本没有大家,可是在我们可爱的批评家、学者笔下,当代中国已经是大家林立了。英国著名批评家利维斯提倡“一种敏锐的差别意识”,是的,一个没有创造性的作家怎么能够进入“伟大的传统”?如果我们把文学史的门槛放得太低,甚至没有了门槛,那也就没有了文学史,也没有了文学。 鲁枢元指出,这个时代个体文化中的灵性、精致和理想都在日益萎缩,这是一个可以包容文学超男超女,而容不下一个鲁迅、胡适,甚至歌德的时代。看来,他说得不错。但就是这些所谓的学者、作家产量却出奇的高。他们为了市场、职称、名利、考核等等,拼命地制造垃圾。有时候翻看那些所谓的学术著作,真的是一种残酷的折磨。很多人其实并没有多少话可说,而且话也说不清楚,可是专著、论文、作品一部一部,一篇一篇的,接连不断。仔细看去,除去欧洲美国人的话,除去陈词滥调,自己的东西并没有多少,甚至一句都没有。其实,一个时代真正有创造性的作家、学者也就那么有数的几位,不会太多。而学术、文学的大众化,真的不是我们的灾难吗? 中国当代文学创作、批评日益衰退,那些知名作家、批评家的可持续创作力是那么的可怜,除了文化体制的关系,与作家、批评家本身的精神残缺关系甚大。我们看那些欧美作家,60多岁往往是创作的成熟期,或者开始期。像我们的国画大师齐白石、黄宾虹,80多岁才真正有了自己风格,90多岁才真正成为一代大师。但在文学领域,却很难见到这种现象,许多作家、批评家创作了几部较好的作品,创作还没有完全展开,就开始自我膨胀,自我封闭,称王称爷了。难道他们的遗传基因里就没有大师的那些基因吗?天生就是一个个夭折的作家、批评家? 我们在这里严厉批评学院派,是针对当下的学院派,并非泛泛所指的学院派,比如1930年代的学院派就很好,产生了一大批优秀的批评家,比如:周作人、沈从文、李健吾、李长之等等。也可见今学院派非彼学院派也。那么原因何在?今日学院派文章的公式化、概念化是一个很大的缘故。但最关键的是缺乏那种人文精神,那种坚守。1932年,林语堂办了《论语》,为了打开销路,编辑方针上有明显地迎合大众趣味的倾向,不仅无聊,甚至恶趣。沈从文、朱光潜等人毫不留情地撰文批评。沈从文说:“有些作家为着要逢迎这种低级趣味,不惜自居小丑,以谑浪笑傲为能事。”朱光潜写道:“滥调的小品文和低级的幽默合在一切,你想世间有比这更坏的东西么?”那个时候的学者、作家都有底线,不会因为朋友关系而“出卖”文学与学术。他们视文学、学术为自己的生命。而现在的许多作家、学者其实早就成了商人,而且还不是好商人。 胡风在他的理论里曾经有一个命题:奴隶的语言。我们现在的那些学院派批评家,他们的语言难道不就是奴隶的语言吗?从语词、句式到理论、命题,几乎没有一个是他们自己的,都是从西方搬来的,而且还经常搬错。准确地说连奴隶的语言都不是,应该说是奴才的语言。他们的言说与所言说的对象似乎根本没有一点关系,写文章的目的就是为了文章之外的东西,昧着良心说话也在所不惜。 这就是当代文学批评走向死地的关键!好的文化体制可以营造一方净土,而如此量化、僵化的高校学术体制,必然将学术逼向死地,不仅仅文学批评如此! 更可怕的是疲惫的当代文学,却极缺乏负责任的优秀的批评家。公孙丑对孟子说:“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希望孟老师降低一下标准,照顾他们的实际水平。孟子说:“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我愿意把这句话送给所有从事文学研究和批评的人。 2008年2月22日于兰州黄河之滨南书房 原载:《文学自由谈》2008/02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