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2010年11月15日《国学》版,刊登了何丽野先生《“仁”与“智”》一文。该文强调:“‘仁’的外在表现并不是智,而是看起来有点愚”。由此可以推断,在何先生看来,孔子以为“智”虽与“仁”有密切的关系,但“仁”的外在表现不是“智”而是“愚”。我认为这个看法有值得商榷之处。 孔子的学说可以“仁学”名之。“仁学”思想之核心在于以“五常”规范人的道德本质。但“五常”在孔子看来非并列的关系,而是体用关系:“仁”为体,其余四常(义、礼、智、信)为用。“仁”是指由血缘亲情推出来的关爱人的真情感。孔子认为人是道德的存在,则此真情感在孔子看来便是人之本体。人的道德本体是内在的,所以孔子既强调:“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又强调:“为仁由己”(《论语·颜渊》)。这两个强调,各有侧重:一个(前者)是说任何人只要愿意顺着自己的道德本体行事,“仁”的实践理性就得以显现,“仁”就由内在的做人之本质转为外在的做人之意义与价值;一个(后者)是说“仁”的内在意义向外在意义的转化,其动力不是来源于外人的督促与帮助,完全取决于个体人自身之自觉的道德实践,所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 相对于“仁”,“义者,宜也”,“义”是指人的行为合乎“仁”的规范;“礼者,节之准也”(《荀子·致士》),“礼者,所以正身也”(《荀子·修身》),“礼”是指以“仁”约束人的行为,使之不违背做人的准则。“义”与“礼”的不同,仅仅在于“义”内“礼”外:“义”是人主动、积极地求自己的言行合乎“仁”,而“礼”则是人被动、消极地约束自己、使自己在言行上不至于背离“仁”的规范;“智者利仁”(《论语·里仁》),“智”是指人真正了解自己实践“仁”的“利”之所在,即真正懂得人要实现其生存价值根本在于行为要合乎“仁”;“信者,诚也”(许慎《说文解字》第52页,中华书局1979年出版),信是指人与人交际之时真诚待人。真诚待人在儒家看来也就是以“义”待人,所以孔子说“信近于义,言可复也”(《论语·学而》),强调讲信用要符合义,只有符合义,其所谓信用才行得通,否则,徒有讲信用的空名,其所言所语并不能真正得以实行。“五常”关系,既然如上所论,是体用关系,那么从道理上讲(有“体”就有“用”,有“用”就有“体”,体用不二、体用相即),“仁”一旦发用,作为其体现者就只能是“义、礼、智、信”。既然如此,以为“仁”的表现是“愚”而不是“智”这一见解,就只能是因不了解“五常”之体用关系而造成的误解,殊不知“愚”既与“仁”构不成体用关系,它又怎么能够作为“仁”的外在表现呢?! 就体用关系来把握“仁”与“智”的关系,那么只能得出这样的见解:智者未必“仁”,但仁者一定“智”。虽然孔子没有明确地说过“仁者必智”之类的话,但仔细分析《论语》中那些涉及“知”的话语,就不难发现孔子实际上确实认为“仁者一定有‘智’”。《论语》未见“智”字,而根据杨伯峻《论语词典》中的统计,“知”字却出现了116次。“知”在《论语》中不外乎三种含义:知识(名词)、知道(动词)、通“智”。其中作“知道”用者最多,有八十九次;作“知识”用者最少,只有二次;此外皆作为“智”之通假字用。此类用法,共出现二十五次,其中“仁者”、“知者”并提的说法只有这么三条:“仁者安仁,知者利仁”(《论语·里仁》);“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论语·子罕》)。从这三条说法来看,知者的长处在于“不惑”。但知者的“不惑”,主要不是指知识理性意义上的不迷惑,而是特指对于“仁”的不迷惑,即懂得“利仁”。“利仁”与“安仁”,虽境界高低不同,但这高低毕竟只能说明仁者、智者到达“仁”的状态各不相同,并不意味着仁者未必有“智”、智者未必有“仁”,而恰恰意味着在以“仁”为理想的价值取向上“仁者”与“智者”是一致的,无本质的差别。“仁者”与“智者”本质上的一致性,就决定了仁者一定有“智”。否则,仁者又如何能做到“不忧”。儒家之“不忧”,作为一种乐观的生活状态,主要不是取决于道德性的消解生活之困境与苦难,而主要取决于智慧地对待与处理生活之困境与苦难。所谓“诗意的生活”,应该就是“仁者”生活态度的真实写照。这应该是一种高度智慧的生活态度。由这样的生活态度我们亦不难体悟“仁者一定有‘智’”。 既然“仁者一定有‘智’”,那么硬说“仁”的外在表现是“愚”就只能是误解。“愚”这个词,在《论语》中,非但不是与“仁”构成必要关系的词,而且正如“唯上知与下愚不移”(《论语·阳货》)一句所显示的,它正是“智”的反意词。“愚”既是“智”的反意词,它又怎么能作为“仁”的表现?!而何先生之所以认为“愚”为“仁”的表现,究其认识上的原因,是将《论语》中的仁者看作不善于说话、容易受骗的愚者。可何先生引用以说明“仁者”是“容易受骗的愚者”的话语,只是这样二句:“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论语·雍也);“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论语·阳货》)。但我认为,据这二句断言仁者是“容易受骗的愚者”,是明显的误解。理由是:前一句非但不是讲仁者是愚者,反倒是强调仁者是智者。该句是孔子用来回答宰我的“刁难”之问:有一个人掉下水井,如果“仁者”不去救的话,就是不“仁”;如果跳下井去救的话,就是不“智”。孔子正是针对这一“刁难”而明确地回答说:仁者即是智者,欺压他可以办到,但不能将他当傻子糊弄,这办不到。后一句并不是在讲仁者如何变为愚者,它只是在讲一个一般的道理:一个人如果只喜好“仁”而不喜好以“学”通其理的话,就不能实现仁智一体,他也就为“愚”所蔽。在该句中,为“愚”所蔽,不是说“好仁不好学”者原先是个仁者而因为不好学而变成愚者,而是说任何人如不通过“学”以通“仁”之所以为“仁”的道理的话,他就不可能变成仁者,只能变成愚者。 (苏州大学哲学系) 《“仁”与“智”》作者对上文的回应(摘要) 一、把仁与智理解为“体用”关系,是孔子以后的宋明理学的思想。这样做的前提是把“知”理解为“德性之知”。而这只是后世儒家的理解,孔子并无这样的说法。不能把后人和自己的理解说成是孔子的思想。孔子的智,更近于老子的“智慧”即智谋。《论语》中关于仁与智对立的论述是很明确的。当然仁与智两者也有联系,但这个联系是以两者的对立为前提的。 二、“利”在孔子那里一直就是与“仁义”相对立的。仁者是出于天性而行仁,知者是为利而行仁。两者霄壤之别,怎么能说是“无本质的差别”呢? 三、我对“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两句的理解是“单纯的仁者容易受骗”,这是有前人文本作为根据的。蒋文批评我是“误解”,根据却只是这个说法不符合他自己的理解。 四、孔子之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把“仁”与“智”对立,我认为可能跟老子的思想有关。孔子对老子的思想显然是了解的,也赞同真正的道德必须出自于“自然”的思想。他与老子不同的只是:针对当时社会上“礼崩乐坏”的现实,孔子认为还必须强调礼的外在约束和规范性,而这就需要学习。所以他认为一个真正的仁者因此也是一个智者。但仁与智的关系到底怎么处理好,孔子是没有解决的,而这也为后人留下了争论的余地。 (作者单位:浙江工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原载:《光明日报》(2011年02月21日15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