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信任的作家,我们的阅读,如果不为消遣,那就自然需要深入思考,理解与解释作家的写作方式和意图,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命题。这样,写作与阅读、作家与读者,才会对等,才会在文本检验和接受中显示作品价值。问题在于,《荷尔蒙夜谈》存在整体上的理解和解释困难。这个困难不在于作品的复杂程度,而在于它作为一部“编年集”(2012年至2016年间鲁敏10部短篇小说),却不能依据时间画出一条明确清晰的轨迹,规直我们的思考方向。 且对10篇作品加以分组对比,略作说明。《大宴》与《徐记鸭往事》同写底层社会暗流,但一个“暗”在群体向黑,一个“暗”于人性之昧;《三人二足》与《坠落美学》写空姐故事,却一个迷困在畸爱之境,一个坠落于夹竹桃之毒;《万有引力》与《西天寺》具有相似的环式叙事,却一个如涟漪层层扩散,一个由外向内急转收折;《荷尔蒙夜谈》与《枕边人》同属“夜谈”而旨趣相异,前者讲“性”的失落和回归,后者讲“性”的启示和迷惘;《拥抱》与《幼齿摇落》大约属于城市女人生活的孤独感受,然而女性内心取向却在微妙的转换中分别走向延迁与重置、撤离与封存。理解的困难就在各篇歧义叠出之间,因而思考和解释它们,需有更高的阅读技巧。 以编年方式集合一个时段的作品,已为大多数作家所惯用,对读者负责任者,总会持有一种审慎的选择与判断,以便向读者明确或暗示这些作品的语言落点在何处。甚至,他会在确定落点时,回顾自己这一时间段上写作的主体思想方位,尽可能提供小说如何表现作者自身以及自身之外的密码。《荷尔蒙夜谈》的落点并不分散,也不遥远。如我们所知,“荷尔蒙”代表肉体与性,“荷尔蒙夜谈”可简译为“性语”。 ——无疑,它是这部小说集的落点。这与其说有意识让我们的阅读视线集中到作品的“性语”叙事,不如说作者在指点我们理解它们全部的文本生成意义。毋庸讳言,这10篇作品里描写了大量“性事件”,昆汀式的“低俗故事”原非肉欲的暴露,而是出于人性、人的身体与生命的自我认知。有人疑问,“性”对于文学真的那么重要吗?《荷尔蒙夜谈》作了肯定回答。它成为“夜谈”的动力,也成为所有故事叙述的语言动力——除《荷尔蒙夜谈》之外,还有《枕边辞》。作品里不具姓名的中年男人,对他的小女友讲述18岁时的经历,他在返乡奔丧路上遇见一位淮剧女演员,在乡村旅店里,当年幼稚的中专生从大他16岁的女演员那里获得人生最重要的“性教育”。小说所叙,不单单是“性启蒙”故事,还是一个女人之于男人的“成长”故事,有一种生离死别的虚无与绝望。甚至,《万有引力》的连环故事也是从“看门人”夜听邻居男女性事的习惯偶然中断开始的。看门人受此影响,那天早晨起来心情很坏,粗暴赶走在门口停车的武警中士,武警中士将怒气转移到一家公司的消防——经过一个白天连环推转、勾连挪移,故事又回到开始。其余各篇章,《徐记鸭往事》中“徐记鸭”小店主,得知自己“戴了绿帽子”,便试图以“性报复”讨回尊严终而杀人;《西天寺》用半部篇幅写空虚的城市青年符马与“那个女孩”在快捷店“约炮”;《拥抱》中当年学号13的女生,受中学同学40号请托,与他的儿子制造“约会”,在满足青春期男孩的性爱想象的同时,也在“拥抱”中弥补了自己少女时代的缺失;《三人二足》中空姐章涵遭遇“恋足癖”的鞋店老板,沉迷另一种“性爱”,既享受又痛苦而无力自拔。所有这些,都属于“性”的直接陈述而指向语言经验,以此建立了完全的小说叙事文本。即使《大宴》与《幼齿摇落》,也不落痕迹地从某个局部、某一情节片段上,看到丝丝缕缕的“性意识”染指于人物行动,暗助叙事一臂之力。 鲁敏的这些小说,通过她的“性语”叙事,将其对生活与世界的存在意义的身体表达推到了第一位。如果说,“性”是生活和生存的内在推动力,生活和生存扩充了“性”的存量和生命能量,依此关系建立了我们的理性认知类型,那么《荷尔蒙夜谈》的写作以及叙事,即是这一关系的语言摹本。它的重要作用,在于从形象和艺术上提供了我们的反思与判断。反思,是对摹本下的“性事件”的反思,对这个可能被“性”操持或纵容着的世界的内部反思,以及对人的身体经验与世界何以连接的反思;对男女肉体与世界真实与否的寻证与认定。也就是说,在作者叙述的这些事件中,道德的正确性被推翻了,身体在其正当性中的自由与局限得以美学闪现。一般读者在阅读这些小说时可能在道德上迷茫不安,甚至难以接受,会责备作者笔下为什么充盈了这么强烈的“荷尔蒙”气味,但要从语言摹本的概念上深加理喻,不难了解作者只是将生活与世界移植到一种反思性的语言存在中,便无须掩目肉身而观想自可澄明。关键在于我们能进一步看到,这些作品“身体的自由与有限及其美学”在什么地方又是怎样被闪现出来的。于是,《坠落美学》的重要性就明显起来了。 鲁敏曾在一篇创作谈里说,“我以虚妄为业”。她写道:“生活是虚妄的,文字也是虚妄的,以文字为职业的写作者为虚妄而写作。”“虚妄”这个出于佛教定义世界形象的语词,真的可以用于小说写作吗?作者深深感到:真正依靠它、运用它,将它化生为故事能力,是如此困难,如此复杂,需要耗费极大心智。不过,我们完全可以回避这种困难的世界观与哲学思想,仅仅从知识方法上加以说明。“虚”指称了它存在的非确定性,“妄”指称了它的不可证实性。 虚构体小说及其写作者,难道不是从世界的非确定性和不可证实性中实现自己的摹写吗?在“虚妄”之思指引下,作者将观看世界的眼光专注于身体的追究,通过“性语”进入肉体经验的书写,次第撕裂生活和世界的幕布,然后展开人性和生命的真相。而列为《荷尔蒙夜谈》第10篇的《坠落美学》,此刻恰好成为最亮的一道裂隙,让我们在对世界的猜想与推测中,明见生命与存在之义。 相对于《荷尔蒙夜谈》“性困扰”的欲说还休、《枕边人》“性成长”的游离往复、《三人二足》“性倒错”的执迷眩惑、《拥抱》“性关怀”的自怜自哀等从不同对象和不同角度赋予身体自在性、自成性,《坠落美学》终以“性的幻灭”得到全称表达。正如题义,身体的自在性与自成性,不是通过尘世所在的肉体坠落才能看到,而是从语言世界中将生命坠落尘世,最终为我们阅读所知。“女士们先生们,各位身体们,本次航班将在三分钟后自由坠落,请您的身体保持镇定并做好坠机准备,我谨代表本次航班全体机组人员感谢各位身体的配合,并向各位身体送上最亲切的道别……” 小说借空姐甜美的声音宣告了“坠落”的完成。坠落不是单个身体,而是所有身体,并且所有身体都在自由中坠落。坠落不代表死亡,死亡却是最显明、最见价值的坠落。这里的死亡,不仅是对身体的认定,也是对身体自由意志的认定,在这个意义上产生了《坠落美学》的美学闪现。身体自在,因此自由;身体自成,因此有限。有限与自由构成了生命与生存不可确证的虚妄。如是,经由死亡之眼,我们从怀疑与猜想中洞见世界本质。 庄子《逍遥游》说:“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如果拿来比喻身体,身体既是野马,也是尘埃,上扬生命之气为野马,而坠落皆为尘埃。造物的世界如此,语言的世界如此,内在世界如此,小说创造的现实世界亦如此。 从《荷尔蒙夜谈》可以看出,鲁敏写作中表现出越来越强劲的写实(摹写并创造现实)能力。很少有作家能像鲁敏这样,在小说叙事中自觉追求戏剧因素,她在小说情节结构上的波诡云谲,表现得更像一个熟练的戏剧家,而最能显示其作品戏剧效果的则在于她的语言,一种类似古希腊经典对话式的戏剧化文本语言。在这些作品中,“谈话”作为一种刻意的语言方式,将人物叙述变成了戏剧性叙事对话,由此从文本中诞生了假想中的观众——作者本人和读者,他们与“对话者”同坐一堂,聆听并参与对话。戏剧开始了,“对话”营造了一种强烈的在场感,人们身临其境,故事如实,世界如实。那么,还有比这样的小说更“写实”的吗? (《荷尔蒙夜谈》,鲁敏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