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的高铁上,想讲一本近来珍爱的书给身边友人听,是《下弦月》。我试着去讲,然而失败了。这部充满了残酷与良善的人间往事是无法像故事一样被听来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吕新的小说,拒绝被讲述。要进入,你只有翻开书页,和每一个字认真地狭路相逢。遂递书给她,她翻到第三页时,忽然拍着我说:“我小时候,也好担心站在高高的栅栏旁边,会连人带栅栏一起掉下去。” 我也是的。于陌生的时空里感到一些生命瞬间的重临。甚至在阅读时,总也无法避免地要抱着一些疼惜。 故事从枯凉的塞外生长出来,像一些不被赋形的尘土和烟,由烈风吹赶,落在“那些有着深涧和辽阔原野的地方”和“那些人烟稀少的路”上。小山的父亲林烈出逃了,像一匹孤绝脆弱的狼,躲避着追捕者,也避开了寻夫的妻子。他大约是在特殊时代因言获罪的。他行走,走走停停,在对世道与人心丧失信任后,因为一支烟燃起的欲望而轻易将信任交付一个路人,他遇到过伪诈的告密者。他逃,在无处藏身的平川上造出一个地窝子,分享着荒原上无数与环境斗智斗勇的生灵的生命哲学。但那终究不是一个安妥的去处,“那个新的临时的居所,自然是位于地平线以下,一头扎进去,并没有找到归乡回家的感觉,倒有一种入土为安的遥远和宁静”。幸好,他最终遇到了黄齐月——一个类似于荒凉时代里最后可以被抱持的一丝决心。显然,作者有意淡化了林烈出逃的“罪因”,可是当你看到石觉坐牢、胡木刀因偷吃供销社的糖果而自杀,就明了这荒谬之后的省略是一种克制,克制让沉重、恍惚、荒芜的氛围降落、弥漫并发酵。 和林烈出逃的路迹平行展开的是妻子怀玉寻夫,挚友萧桂英与她为伴,揣着微茫的希望上路,去茫茫人间捕一颗被风吹卷的沙粒。吕新将寥寥数日铺陈得有如一生那么漫长。对“时间”的处理以及小说中“时间感”的存在,想必是经过吕新精细思量的。怀玉与萧桂英在几天之内于萧瑟人间几乎阅尽了人世的辛酸和温情,因为她们在用一种全新的方式感受时间与人心。凭着陌生人沉默的善意,她们借宿兽医站一晚,那一晚她们谦让洗脚水、互掏心窝子依偎而眠,甚至连怀玉坐在炉子前,“借着炉子里映出来的火光,仔细地研究着那份可能是世界上最简单的地图”的画面也是让人感到疼惜的。找不到林烈,似乎是意料之中,怀玉不过是要拉扯着孩子继续怀着期待在孤独的坡上面把生活往前推着过,就像“整个坡上坡下,也没有别的行人,只有他们母子两人在黑乎乎的路上一趟一趟地来回搬运着水桶”那样与生活拉锯,而如果找到了呢?林烈会同她回家吗?一家人能过上团圆日子吗?这已经是渺远的问题了。一场运动或一次事件彻底打翻一个家庭几个人的命运轨迹,但我们能在吕新的文字中感到那一些不可被扯断或击碎的坚韧与热望。 《下弦月》结构工整,除了林烈出逃与怀玉寻夫,“供销社岁月”三段自述式的回忆展现出了“顺理成章”的荒诞,荒诞逻辑下世道的疯狂与人心之“嵯峨”,以及忽然溢出的人物:启明舅舅、黄齐月、陈美琳、朱槿……他们走来又走远,每个人都怀抱着各自巨大的往事,它们的残酷不会逊于怀玉与林烈的遭遇。吕新在笔下复活了这些时代、岁月负荷于人心的苦难形象,他不用情节追撵着你去阅读,而是召唤一颗同情、同理之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