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思】 中国人读书的传统源远流长。千百年来,读书人浩浩荡荡,挤满了社会前行的大道和小径,他们认识到读书有益。乡村农户的门楣上,常常会镌刻二字曰“耕读”,既含物质,又含精神,避免了文明的失衡。为了励学,有皇帝直接指出读书之功利: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总之,读书可敬,读书为上,读书可以进其身、光耀其祖先、繁荣其子孙。 然而,读书之有益,仅仅是这些看起来渗沁色而结包浆的原因吗?不,读书还能辨恶识善,远伪近真,减愚增智,祛俗养雅;读书使富者慈悲,令贫者坚毅,给美者锦上添花,为丑者雪中送炭;读书使人见贤闻圣,是求索者的通天路,又能驱鬼迎神,是苦难者的避难所。 实际上,读书不但有益,而且有乐,从消遣到享受,什么口味都能满足。读书之乐多矣! 读文学之乐,在于激潜情,兴愉悦,即使久隔数千年,遥距几万里,依然可以产生共鸣。“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曹操之气何壮!“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殚。”陶潜之胸何旷!“自断此生休问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将移往南山边。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杜甫对唐玄宗失望至极,对自己的命运也无可奈何,其膺何愤!读文学之乐,也在于发现人性的复杂性、人世的可能性。曹雪芹之深奥,托尔斯泰之崇高,马尔克斯之酣畅,无不令人喜而喟叹!青春期读爱情小说,申冤中读复仇小说,深夜里读悬疑小说,也颇惬意! 读历史之乐,在于破获巨大的秘密,其陶然若勘探得矿,出土得物。春秋战国,风云际会,从而中原之上、江河之滨,制度的文明或野蛮得以水落石出,其影响远矣。秦国的胜利,显示了暴力的能量,然而暴力并非万全,气量窄小,便不足以包容九州。明之灭,因官之腐败、民之颓废,而清之灭,则因为它不能进行有效的社会动员和改革,以理顺内愤、防御外侵。读历史之乐,还在于知道兴亡有数、盛衰必转,而肉食者或统治者结局难料。秦子婴乘白车,穿白衫,交出玉玺。汉孺子婴任王莽摆布,死于混战,葬于不明之土。晋愍帝出降,竟坐羊车,赤身,口衔一璧。 读哲学之乐,在于以短暂之生涯考察永恒之宇宙,并研究人和宇宙如何相处,人与人如何相处,是智者之所为。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道之为物,惟恍惟惚。”还说:“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道很重要,也很玄奥,遂想得道。赫拉克利特说:“我们既踏进又不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们既存在又不存在。”琢之磨之,意味深长,俄而柳暗花明。柏拉图推崇善,说:“善不是本质,而且在尊严和威力上要远远高出于本质之上。”亚里士多德也推崇善,认为善就是幸福,是灵魂的一种活动。康德注意到自由的宝贵,说:“再没有任何事情会比人的行为要服从他人的意志更可怕了。”黑格尔的观点是诡谲的:“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哲学使人耽于一种宏大问题的思考之中,使人如神游一般,它所导出的欣慰是干净的、恬静的、肃穆的,甚至是豪华的,若太阳升起,玫瑰绽放! 读神话之乐,在乎它是原始性的创造、创造性的幻想、幻想性的经典,蕴含着一个民族的价值取向和追求。读地理之乐,在乎它显示这样一种现象:地理决定生活,生活孕育文化,文化反哺其民或反拘其民。它提醒着:人要选择环境,要把羊领到水草丰茂的地方去!读逻辑之乐,在乎它能有序推理,有力论证,并对荒谬的推理和论证做出非常有效的识别、揭露和反驳,从而使真理大白于天下,是一种使思维严谨和精密的方法。读人类学,读社会学,读心理学,读伦理学,读生物学或动物学、解剖学,读数学,读物理学,读化学,应该各有其乐。书如瀚海和群山,无乐不藏。凡读书之人,谁都能发现属于自己的一种独特之乐。实际上,一种乐就是万种乐,足以使人沉醉其中。 读书之乐,更多地源于纸质书。纸质书由草木所制,是生命之物。灵魂因纸质书而安,呼吸也为之而畅。纸质书是宁和的,也是清雅的、温馨的,即使看一看它,摸一摸它,也觉得舒服。它的书脊、封面和封底,无不让人亲近,甚至仅仅一瞥,也怦然而应,使人留步,倾身,举手开卷。读纸质书,动容以吟,悟而首肯,是一种久传的风雅。读纸质书,如居推轩见竹之屋,如穿布衣或丝裳,如以紫砂壶饮茶,是一种不争自高的品味。所费不多,就可以读纸质书,何乐而不为呢!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教授,陕西省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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