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克奖得主、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斯威夫特迷恋空间叙事,他以复杂的结构、精巧的构思塑造出一个个迷人的文学形象。其作品更获得导演克里斯多弗·诺兰的垂青,被大量地移植于剧作,进而演绎出《盗梦空间》《星际穿越》等一系列广为人知的佳片。出版于1982年的短篇集《学游泳》,以其不凡的文笔和平行交叉的叙事,为我们构建出一个纸上的立体空间。只是与诺兰的庞大架构不同,斯威夫特的“盗梦空间”小之又小。很显然,他的故事来源于生活,却又不尽是生活。 在从事文学创作之前,斯威夫特曾有一段奇特的经历:在精神病院打过工、做过保安,同时还教授文学。因此,他有机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物:家庭主妇、偏执狂、抑郁症患者等。这些非比寻常的见闻为其日后的创作提供了难得的素材。同时,斯威夫特喜欢游离于现实之外的东西,他告诫年轻作家要多多尝试“描写你不知道的事物”。因为作家的人生体验终归有限,完全忠实于生活的写作只能是“陈列事实”;反之,真正意义上的创作必定是“摆脱自我的束缚、进入他人的经历”,换言之,是从已知向未知的过渡。当然,这并不代表创作就此脱离现实轨道,进入彻头彻尾的荒诞与魔幻,且以极尽卖弄与炫技的手法铺展出一片纯粹的想象空间。 以未知的方式讲述已知的生活琐事,这种创作理念本身就充满后现代的玄奥与神秘。因此,我们完全可以将斯威夫特归为“后现代作家”。但他本人显然并不同意。本质上,斯威夫特仍然是现实的。《学游泳》的十一个故事仿佛同一架构下的十一层独立空间,主角均被冠以相同的第一人称。同样,从这些个“我”的口中流出的不同版本的人生,大都具有相似的气质。在一个个被施了诅咒的房间里,活动着同质化、标签式的脸孔。他们在各自的小世界里经营着迥异的灰色人生,大半失意,少有光鲜,且或多或少患有自闭:失业的男人、冷战的夫妻、不想长大的青年学生、活在父母阴影下的孩子……都受制于复杂的家庭关系,又在机缘巧合下意外地闯入他人的私密空间。 《苏丹后宫》一开篇,一对夫妇同游土耳其。丈夫向妻子讲解苏丹后宫的秘史,一语成谶地提到苏丹后宫的生存状态:起初是男人占了上风,没想到西风压倒东风,女人还是笑到了最后。八年前,妻子因为丈夫出轨而流产。多年以后,这桩公案还是两人之间解不开的心结(丈夫坚信流产是妻子的蓄意报复)。回到现实,丈夫独自游逛归来,发现妻子被当地人无端侮辱。结果是女人哭哭啼啼,男人反倒觉得她“小题大做”。斯威夫特一针见血地道出了两人之间的症结所在:“我们躺在床上,挨得很近,但并不互相触摸,就像两个大陆,各有自己的习俗和历史,两者之间没有任何沟通的桥梁。我们背靠着背,仿佛在等候着我们的时刻,手里都藏着一把匕首。” 不妨说,诺兰的《盗梦空间》解决的是世界和人的关系,《学游泳》亟待解决的是个人与他者(婚姻、家庭、社会)的关系。因为小说的空间如此逼仄,封闭的房间充塞着小人物的内心独白,怪诞、偏执,既缺少沟通,也不容沟通。很显然,这里没有拯救世界的超级英雄,人人都忙着自救与被拯救。可是,问题来了,到底怎样才能拯救自我?又有谁可以拯救他们?是盗梦,还是强行进入他人的梦境?既然是盗梦,那么这些背负着沉重精神包袱的小人物盗的究竟是谁的梦,又是什么样的梦呢? 小说中,斯威夫特安排笔下欲求不满的小人物一遇到某个陌生人,就急急慌慌地靠上前去,以求取自身的安逸和解脱。《隧道》一篇,平民出身的学生“我”带着家世高贵的女友克兰茜离家出走。两人在一片宛若奥斯威辛集中营一样的废墟里过着高更式的隐居生活。生存问题还是接连到来。直到有一天,赋闲在家的“我”目睹几个孩子在废弃的学校里玩挖隧道游戏,内心的某根弦被触动,心结也随之被打开。然而,幸运永远随性而至,不幸却往往永驻于心,谁也不会知道下一个梦境到底是祥和平静的美梦,还是混乱不堪的噩梦。 一言以蔽之,《学游泳》是斯威夫特独有的“盗梦空间”,但斯威夫特很聪明,他选择了在最适当的时机终止梦境,退回到现实中来。于是,我们眼见着故事刚刚峰回路转,转瞬却剧终人散。而从现实到梦境,或者说几个梦境之间的留白,则需要读者以想象来弥补。而这,恐怕也正是《学游泳》吸引我们(也包括诺兰)的地方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