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昭兵:听王甜讲生活那些事儿——读王甜中短篇小说集《火车开过冬季》
应该说,作家都是喜欢说话的人。一个人有很多话想说,而又憋着不说,是有可能憋成一个作家的。想说话是人的本能,但成为作家的毕竟是少数,根源大概在于憋不憋得住。憋得住,不是不说话,而是不随便说话,尽量说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听的话。 面对一个具体的人,说话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也不算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不管熟不熟悉,我们多多少少总可以说出一些话,哪怕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没话可说,但至少可以说一句,“你好!”。我们平时的说话总是有具体的交流对象的,没有一个明确的听者,我们也就无话可说了,而作家却是在我们无话可说的时候有太多的话想说。他们在没有明确听者的情况下说话,谁读了他们的作品,谁就成了他的听者。也就是说,他们是先说话,然后有了听者,而我们平时的说话正好相反,是先有了听者,然后才说话。作家这种独特的说话方式,我们名之为写作。 这是我对写作的一个朴素的理解,也可能是一个很奢侈的理解。因为说话既是一件很朴素的事,也是一件很奢侈的事。说它朴素,是因为说话几乎人人都会;说它奢侈,是因为人人都会的事,想做的让人觉得好反而更其困难。作家也知道很难,于是他们讲故事,借着故事说话,不但可以有很多话说,而且可长可短,可实说可虚构。故事在打开说话的更多可能性的同时,也区分出三个不同的话语层次。最低的层次是“讲一个故事”,再高一级的层次是“讲好一个故事”,最高一级的层次是“一个好故事”。前两个层次都有“讲”的痕迹,“讲”与“故事”好像两张皮,要么“讲”包起了“故事”,要么“故事”包起了“讲”。第三个层次“讲”与“故事”的关系 “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博尔赫斯的一个比喻),故事好像在自我讲述,自我生长。 王甜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作家。读王甜的第一本中短篇小说作品集《火车开过冬季》,几乎感觉不到一般初写者的牵强、生涩、空洞,反而给人一种收放自如、错落有致的成熟感。这既让人为王甜感到高兴,又不免让人心生疑虑:她是怎么做到的呢?这样的早熟意味着什么呢?王甜今后的写作走向可否由此一窥端倪呢?带着这些好奇,我重读了王甜的第一本书《火车开过冬季》(以下简称《火车》),慢慢有了一些思考和体悟,不吐不快不揣浅陋地写在下面。 王甜在《火车》自序中说“从2000年写第一篇小说《罗北与姜滕》算起,我正好写了整整10年小说。但是接触所谓‘文学理论’却是从小学二年级就开始了。”她的文学理论老师是她的父亲。这样看来,王甜的写作不是早熟,而是她很早就开始了写作,在同龄的小朋友还在写着千篇一律的“作文”的时候,王甜已经开始建构自己的“虚构”世界了。因此她的第一篇小说甫一出手便获了奖,就不算是太意外的事了。王甜将之谦虚地归因于自己“运气太好”,也不完全是谦虚,至少就她幸运地拥有一个鼓励她指导她写作的父亲来说,这话其实含有很实在的意味。 父亲的关注、指导、认同、欣赏、告诫,让王甜的写作始终有一个明确的潜在的读者,那就是她的父亲。可以说王甜开始阶段的写作主要是写给父亲看的,这无形中决定了王甜初 期小说的讲述,总是在故事一开始就预设了一个比较稳定的倾听者。比如她的第一篇小说《罗北与姜滕》的开头一句:“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是那幅模样的。”让人很明显地感觉到 ,在讲述者的对面,坐着一位耐心而又别具慧心的倾听者,虽然他的面目是模糊的,但他的存在是实实在在的。几年后王甜写作《不要相信你的耳朵》时,更是把这种情况毫不遮掩地直接暴露出来了。看小说第一句:“你知道的,好多单位都有一个资料室,有的还不止一个。”“你”毫不躲闪地站在了讲述者的面前。 这样的“你”在理论上可以是读到小说的任何人,但在潜在心理上,最终指向的可能都是王甜的父亲,那个告诫王甜“一定要精心结构,挑剔语言,每一个环节都务必注意,每一个字都要尽量出彩……”的父亲。有父亲在天之灵的倾听,王甜可以很容易地进入讲述状态,我甚至觉得随便给王甜一个故事,她都可以“精心结构”、“挑剔语言”,生动有趣地讲给父亲听,她已经非常熟练地掌握了“讲好一个故事”的能力。阅读王甜的小说,一个很强烈的感觉就是,一件很普通的事,王甜却能把它讲的很有意思。让人不禁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回家过年的女儿,吃过年夜饭,不看春晚,与和善宽容而又饱经风霜的父母围着火炉轻松愉快地拉家常,既安静又热闹地享受着难得的在一起的时光。自己的事、邻里的事、见到的事、听来的事、实在的事、编排的事,总之是生活那些事儿,女儿讲的有趣,父母听得开心,不必深究,无需插话,只是微笑、摇头、点头、蹙眉、叹息、释怀,就已满足。看上去好像无话不说,实际上还是有很多话不能说、不愿说、甚至想不起来说。比如野话,是不好意思说的;比如绝望的话,是不愿说的;比如疯话、痴话、狂言、噫语,是想不起来说的。一切也只是说说,只是听听,姑妄言之,妄听之,说完也就完了,谁也不去当真,也没必要当真,因为生活就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王甜沉醉在自己的讲述中,她不无得意的说:“写小说的人像是拥有某种特异功能,可以偷窥别人的生活,布局离奇的事件,主宰全新的人生。最初你会因此而兴奋不已,你是那么容易沉迷于‘变身游戏’,你变成了刁钻古怪的高学历者、卑微自怜的小保姆、周旋于情人与家庭的老板、解放战争中的小排长……渐渐地,你会越来越累,被你创造出来的一个个世界拖拽着,逼着你与那些‘变身’感同身受,让你经了一世又一世,做了一人又一人,小说可以结尾,你却完不了!”(《火车﹒序》)我能理解王甜这种“痛并快乐着”的写作体验,也很认同“偷窥别人的生活,布局离奇的事件,主宰全新的人生”,创造出一个个世界并与之感同身受,不但对于作家,就是对于我们普通读者,也同样是一个很难抵抗的诱惑。问题在于,仅凭这些,能否让写作成为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让阅读小说成为一件不可替代的事情呢?回答这个问题其实不难,我们都知道,随便浏览一下网页,哪怕是刷刷朋友圈、公众号,各种匪夷所思离奇古怪的事件和信息,就会扑面而来。记得我在访谈河北唐山作家张楚时,他说过这样的话:“生活比小说更残酷也更温暖”,我很认同这句话,或者我们也可以换一个说法:现实比小说更小说,比小说更有想象力。 前信息化时代,一个走南闯北的商人,一个浪迹江湖的艺人,或者一个居无定所的浪人,他们的所见所闻所感所言,按鲁迅的说法,如实记录下来,去掉不必要之处,加上标点,都是很好的小说。可以大大丰富我们的人生体验、增长我们的见识、满足我们贪婪的好奇心。但在信息化时代,这样的小说已经完全可以被网络轻易取代了,那么小说何为呢? 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表达过这样的意思:小说应该做唯有小说才能做的事,否则就是不道德的。唯有小说才能做的事是什么呢?我的理解是“发现”。是米开朗基罗从一块大石头中发现了“大卫”,亚里山德罗斯从一块大石头中发现了“维纳斯”,鲁迅从我们习焉不察的芸芸众生中发现了“阿Q”、“孔乙己”、“祥林嫂”的那种发现。然后像斯蒂芬﹒金在《写作这回事》中所说的那样(大意):作家所做的工作,是像考古学家挖掘古物那样,把故事小心翼翼、毫发无损地“挖出来”。挖掘的工具就是语言。《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这样看来,王甜的语言似乎有点太抢眼了,读她的小说几乎可以忽略故事,只听王甜怎样说话就行了。有趣是有趣的,但说了什么,读完也就忘了,只留下王甜很会说话的印象。王甜受父亲的影响,一直就对语言很敏感,加之自己长期的写作以及做文学编辑养成的对语言的职业性磨炼和挑剔,使得她已经具备了比较成熟的语言才能,于是在故事的间隙总是忍不住发挥一番,好像一边讲故事,一边在做精彩的点评、注释和解说。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才能的误用和浪费,让人钦佩之余,也生出些许遗憾,与其在精心编织精彩注解一个人们通过网络甚至可以凭空臆想出来的故事上浪费心力,何不把自己的才华用在挖掘“一个好故事”上呢? 王甜信心十足地主宰着她的故事,兴致盎然地诠释着她的故事,给人的感觉是,她对故事本身没有信心,觉得故事本身没有力量。或者说她等不及故事自己生长,她不愿做一个安静的观察者、发现者,总是按捺不住地想去参与,想去调度。结果是,她可以很轻松地制造出一个又一个机智巧妙的情节,并形成一个环环相扣的情节链,却很难挖出一个饱满充盈而有力的故事。福斯特谈故事和情节的区别时,讲过一个很经典的例子——“国王死了,王后也死了。”这是故事;“国王死了,王后因悲伤过度也死了。”这是情节。情节不过是大家已知的形成共识的逻辑关系,而故事往往令我们已知的逻辑束手无策,它有自己不为人知的内在逻辑。或者说故事是自然生长的情节,情节是人为操控的故事。 王甜稍微引人关注的两个作品《昔我往矣》和《集训》(她将这两个作品排在集子的最前面,可见她本人也很看重这两个作品),给我的感觉是,讲述压扁了故事,故事压扁了人物。而好小说的情况可能正好相反,作家的讲述好似不停的挖掘,挖到一定程度就会有水渗出来,慢慢水里面就会有水草水虫生出来,形成一个水塘,然后不知哪一天就有了鱼。水塘就是故事,鱼就是故事里的人,鱼活在水里,人活在故事里。作家的讲述支撑起故事,故事支撑起人物。好的小说经过岁月的沉淀,最终留下来的都是一个又一个独特而鲜活的人物,没有了人物,小说是立不住的,不是被别的小说遮蔽,就是被时间的潮水淹没。 《昔我往矣》最引人关注的是王甜精彩的讲述,其次是一个一厢情愿地设计的凄美的情节链,《集训》的讲述同样惹人注目,其次是细细碎碎而又忽闪忽闪的细节,我们可以承认王甜很会讲故事,但我们同样也可以承认这样的故事还不算是“好的故事”。一个拥有了讲故事才能的作家,我不禁会想象她以后写作的走向或许会是这样的:小说越写越长,情节越写越曲折巧妙迭宕,细节越写越熠熠生辉闪闪发光。这样的小说是好看的,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我也喜欢,有时累了,给自己放个假,自在放松慵懒地看上一部又长又有趣的电视连续剧,跟着各色人等想象性地感受一下自己没机会过的人生,等于把很多其他人的生活也过了一遍,似乎轻而易举地暂时换了个活法,又何尝不是一种享受呢,虽然看完之后还是该干嘛干嘛。 前几天与王甜通过一次电话,彼此客套一番也就草草结束了。因为之前并不认识,也就没有更多的话可说。现在读了王甜的第一本小说集,听王甜风趣地讲了很多生活的那些事儿,有感而发,认认真真地写了上面的一些实话,算是向王甜认认真真写小说的致敬,也算是对第一次通话没能深入交流的小小补偿吧。至于对错,至于王甜本人看了作何感想,也就顾不上了,等等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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