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火把与活着的死扛——《大瓦山》与《活着》的异同
用时三天读了《中国作家》杂志2017年第六期刊发的四川作家税清静长篇小说《大瓦山》 。掩卷之余,几乎没有犹豫就给出了自己的指认,这是一部川地彝区版的《活着》 ,其沉潜诞生是对少数民族题材作品的突破和贡献。 《活着》从抗战结束写起,历经内战、三反五反、大跃进、“文革”等时段,主体故事跨越三十年。 《大瓦山》从“文革”开始,写到十年后“文革”结束。二者的视点都锁定在了离我们并不遥远的特殊而困苦的年代,并且都把最后的言路设置在了“当下” ,让主人公站在“今天”把过去回望。 《大瓦山》的故事是从一位彜人的“死”开笔的:带着爱新觉罗皇族血统的清华大学学生艾祖国从北京来到大瓦山科考,当地美丽少女牛巴史丽疏远深爱她的表哥拉龙与他一见如故,春心萌动,不幸的是,陪他上山的老红军、瓦山坪公社胜利大队支部书记牛巴马日(牛巴史丽之父)为救他摔成了植物人,跟着,“文革”爆发,他的父母被镇压,返京回家之路遭割断;接下来,接替牛巴马日职位、新任大队革委会主任的拉龙为把表妹娶到手开始千方百计无休止地整他撵他;厄运自此越来越多,因为他,牛巴史丽的母亲阿卓成了疯子,为了他,牛巴史丽嫁给了仇敌似的表哥…… 《活着》故事里,福贵身边的人全都先他而去,除了父母妻子儿女,还有偏头女婿二喜和外孙苦根,最后只剩下他与一头老牛相依为命。 《大瓦山》故事里,“艾祖国觉得自己好像个扫把星,怎么凡是跟自己亲近的人都要倒霉?一路上,他又想起周老大,想起了谢丹阳。 ”两个故事中,一部时间史就是一部苦难史,世间所有的不幸都落在了主角身上,但主角依然活着,并且,福贵回忆往事的腔调还是平静的,就像在讲与己无关的他者的那些事,而艾祖国最终与心爱的女人牛巴史丽远离人烟,甜蜜而浪漫地栖居在美丽的大瓦山上。 活在两个故事里的主角,有着自己的活着的硬理。支撑徐家活下去的一段充满希望的话是:“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这话肯定不错,但从后来的情况看,即从老年福贵与一头老牛相依为命的事相来看,因前方有希望而活着纯属虚无的乌托邦,最可信的最真实的活着是,为活着而活着。支撑艾祖国活下去的一段话是他的救命恩人、杀猪匠周老大说的“好好活到,比啥子都强” 。“听话,好好活到,这是我们两爷子的缘分。 ”周老大的话,与《活着》异曲同工、如出一辙,那就是,为活着而活着。但事实却不完全是这样的。汉人艾祖国在偏远的彝地一个人死扛着活下去的内趋力,一定是爱的本心与使命。除了爱女人(牛巴史丽) 、亲人(艾人民、艾瓦山等) ,还爱朋友爱山河。因为爱,他一路背负着对牛巴马日“临终遗言” (照顾其妻女)的承诺、一生遵循和坚守着杀猪匠周老大和女红卫兵谢丹阳对他“你要好好活着”的嘱咐,永不放弃,永不背叛,向死而生。因为爱,他在抬石、放牛、养猪、背粪、逃命、离群索居重建家园的过程中选择了“坚强勇敢,正直善良”地活着。因为爱,他娶了不爱的人(土司公主阿嘎的丑女儿阿妞)繁衍生存、开枝散叶。 两个小说中,都有一位男官员逆人众而行,不想活着,且均死于自杀。 《活着》中的春生县长不堪批斗折磨,选择了上吊, 《大瓦山》中的拉龙主任不堪残疾、失官和情场败北,选择了自焚。对于春生的死,余华借福贵的嘴评价说:“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 ”就是说,春生也是可以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但他自己并无此意了。拉龙自焚的因素很多,归根结蒂又只有一个,那就是爱——爱的火把、爱的火塘的寂灭。试想,如果他尚能与他心仪的表妹过上正常人的爱情生活,即便少了腿、失了官,他还可能把自己先变火再变灰烬? 梳理比较了《大瓦山》与《活着》的主要异同处,我还想顺便指出这部作品的一些闪光部分和特色块点:小说中有包括婚丧嫁娶、衣食住行、风土世情等在内的丰裕的彝文化信息,随时都能感受到从字里行间吹拂出来的巴蜀大地的诡秘,和大瓦山地区人文地理彝风的力道。有作者浓厚、多彩和迷人的生活经验,以及将这些经验的细部密不透风地表真出来的笔力,如:“说话间,张俊已经举起枪,将枪背带套住了一根树枝,枪口朝下一拉,左手抓住树枝,两手一用力,咔嚓一声,将树枝折断,拖过来将枪还与彭火山。冬天树枝脆得很。说罢张俊几折几折,一根一米多长的打杵棒棒就完成了,他将棒棒在山石上来回磨了几下,再递给牛季。 ”有正叙、倒叙、插叙,真实的地理和人名,以及作者的议论。有很具备小说性又呈现得颇成功的亮点,如疯子阿卓,如一条叫大黄一条叫小花的狗,如道具《红楼梦》 。有幽默、大胆的艺术施加,和对生命原始本相的格外专注、深情抚摸与反复回眸,在此,我们来看看作者对拉龙与牛巴史丽新婚之夜的描写:“坐了大半天,舅妈兼岳母终于睡着了,这次拉龙轻轻地将她抱起来,大气都不敢出,轻脚轻手地抱到草房子,可她就跟装的一样,一到草房子就又醒了,又哭又闹,要找女儿。如此这般,折腾了一晚上,天亮时,拉龙还没沾到自己的被窝,气得哇哇乱叫。结婚头一晚,本是洞房花烛夜,却抱了一晚上老岳母。 ”有令人向往的、轻雾一样美的诗意:住在大瓦山上的艾祖国舞着火把,隔着夜空,与山下举着煤油灯的家人打着爱的火语,遥遥望去,是人间的烟火,在呼唤星空的璀璨和仙界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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