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玥:作为回忆者或小说家——郑在欢《驻马店伤心故事集》笔记四则
1 平白,老练,幽默,节制。郑在欢的《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实在是好看的。 这是一次愉快而流畅的阅读。这种不时令人击节的好看,对于一个多少困囿于“教条式阅读”的人来说,的确是有些久违了。由于所学专业的缘故,好像总不免要与一些“难读”的小说交手,为如何打开文本,找寻读法而动用十八般武艺;久而久之,难免在自己与文学之间,设下职业病般的戒备与障壁。《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却让我放下屠刀,想起了一些古老生动的词,譬如引人入胜,津津有味。在小学语文课上学会使用这些成语的时候,我们也许不能真正明白其中的妙处。它们讲的是读书人欲辨已忘言的快乐,也是好故事让人拿起来就放不下的道理。郑在欢已经很明白要怎样驾驭他讲故事的才华,这令我实在不想掩饰能够重新做回一个读者的庆幸。更何况,这样的一部作品集,还是出自一个真正意义的同龄人之手。 郑在欢很会讲故事。他的故事好像总是信手拈来,带有一种既天真又老道的品相。我仍记得翻开第一篇《圣女菊花》时的惊喜(这仍是我在小说集中最喜爱的一篇),乡土画面展开,语言利落、鲜活,但见一个守卫贞操的女人立于枣树下,就已经能嗅到好作品的气息。《驻马店伤心故事集》收录了郑在欢陆续完成的两个系列作品,书写乡邻的《病人列传》和家人的《cult家族》。从小说的架构上说,是舍伍德·安德森的《小镇畸人》和奈保尔的《米格尔大街》的作法。二十一个短篇小说以不同的人物为主角,他们的命运在驻马店的农村里相互勾连。在某种程度上,出于一种圆融的质地,《驻马店伤心故事集》是一本可以从任何一篇开始读起的集子。 我读郑在欢的小说,时常会想起奥康纳的话,“在最好的故事里,技巧浑然天成,是从素材里自然生长出的部分,又或者这样说,是从未被写过的,全新的‘自然生长’的方式。”其实这些人的经历,大多不是什么真正的“乡野奇谭”,言行称不上大善大恶,情绪也见不到大喜大悲。很多时候,郑在欢只是在漫不经心地讲述一些平凡零碎的边角料:一次洋相百出的偷窃,孩子们的恶作剧,抑或没头没脑的夫妻相骂……病人也好,家人也好,这些首先关于“人”的故事里填满了琐碎,却能够吸引人一再读下去,甚至在皱眉和大笑之余倍感失落,这与作者的叙事技艺密不可分。换句话说,郑在欢看似东拉西扯的“闲话”未必没有章法;闲话的诀窍,并不在故事本身,是故事与故事的讲法呈现出了难解难分的魅力。只是这种不露痕迹的技艺埋在故事之中,属于小说的肌理,第一眼是看不到的。 合上这本书的时候我想的是:这样好看的小说,去看就是了,实在无需要讲什么道理的。 2 相比于荒诞、变形等更为“先锋”的表达方式(这在他的同龄人写作中并不少见),郑在欢在《驻马店伤心故事集》里选择的是现实的笔法——纵使两者没有高下之别,这仍是一条更为难走的路。因为任凭小说中的驻马店再离奇,青春再残酷,拉到现实世界面前照一照,说到底遵从的还是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的活法。选择了有血有肉的现实写法,就代表要服膺于一砖一瓦的苦心经营。在今天,面对着见怪不怪、耐心有限的读者,小说家已经无法单凭异质性的经验,或丰沛的感情本身撑起一部好的作品。最难得的,从来都是在纸上重新创造一个切实的世界,重新赋予一切以生命,再让经验抵达不可测的情感与人心深处。这是文学的秘密,也是现实主义的诱惑或困难。用郑在欢自己的话说,“有一万种将小说写得好看的方法,我选择了最不好看的一种。”他指的更多的是小说中沉重的心事,而用在实感的重建上也未尝不可。但是无疑,《驻马店伤心故事集》是好看,并且耐看的,虽然并非没有瑕疵。 在《病人列传》里悉数登场的未必都是病人,他们有的是疯子,傻子和残疾,有的只是因为怪癖和性格的偏执:譬如立誓终生不嫁,捍卫贞洁与枣树的菊花,勤劳聪明的拾粪能手八滩,总是吓唬孩子的咕咕哩嘀,与传统一同消失的送终老人,又或是为了照顾妻儿最终不惜失手杀人的盗贼。他们的形象之所以难忘,并不仅仅因为某一个传奇性的闪光片刻,而是在漫长、黯淡的岁月里,同样的孤独和形形色色的不合时宜。因为他们的病与怪,许多人一生孑然,孤独终老。这在传统的农村社会里,也许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郑在欢说这些人物都出自于他的记忆,“我没有用小说的方式处理,这不是说没有虚构的地方,我只是沿着真实的脉络处理素材”,“我只是单纯想检验一下自己的记忆”。这或许也解释了为什么这个作品集的文体定位,一直架设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模糊地带。(我注意到在过去的几年里,《病人列传》和《cult家族》有时被界定为非虚构作品,但最后还是以小说的身份上架。) 但是,作为回忆者或小说家的郑在欢,完成的绝不仅是“检测记忆”的简单工作,因为这样的写作,本来就是记忆的淘洗、择选和再现。当他在重新召唤这些人物时,并非因为这些人物身上更具戏剧性或故事性的部分,而是他们身上的孤独吸引了他。郑在欢所投注在他们身上的,与其说是同情,不如说是一种共情。他总是能将这些“病人”塑造得格外可爱可近,再在刚刚露出感伤的端倪时让故事戛然而止——这是《病人列传》的系列故事里最常采用的结构。这种“举重若轻”的做法,让我想起钱钟书所说,“幽默减少人生的严重性,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或许不妨改为,幽默减少孤独的严重性。但包藏其中的孤独,滋味加倍。 3 既然汲取的是农村的家长里短,嬉笑怒骂,小说有时就不免出现饶舌的问题。加之人际的交叠,故事与故事之间也会出现一些恼人的重复感。这种如植物般蓬勃生长,因此缺乏进一步打理和裁剪的观感,主要出现在下半部《cult家族》里。事实上,到了以家人为题材,更具有自传性质的《cult家族》,作者的发挥,多少失去了在《病人列传》里的游刃有余。借用赵志明的题序,“君从故乡来,应知故乡事”,这驻马店的“故乡事”里,有乡邻的人情风物,也有自己的成长创痛,两者并不可等量齐观。故事无疑依然鲜活好看,但言说的对象从旁观转向亲历,想要继续达到“举重若轻”的效果,对于技艺的要求自然会在无形中抬高。“让悲剧以喜剧的姿态浮现出来。”这是郑在欢对自己的期许。这种离回忆和亲身经历靠得很近、也很坦率的写法,在青年作家的起步阶段并不少见。但要实现从悲剧到喜剧的美学效果上的倒转,则要求小说家必须更为克制、准确地拿捏自己与生活、观察、记忆、情感和言说欲之间的火候分寸。又或者说,如何能够跳出来,与自己和自己的故事保持距离。 无论是襁褓期的丧母,弟弟的意外溺毙,祖辈的无力庇护,还是从小遭受继母的虐待和父亲的忽略,“失家”的恐惧、不安、愤怒,乃至按而不发的伤心,在构成《cult家族》这组速写的底色之前,首先是小说家自己的人生底色。但他并不打算正面去讲述它,而是要以这伤心为滋养,好好看一看走过的成长路。这是我对于书名中那分外打眼的“伤心”二字的理解。在自传和虚构之间,郑在欢用了更长的篇幅,描摹家庭、死亡和暴力给“我”从童年到少年时代带来的伤害、痛楚和稀薄却难以磨灭的温情。是为了交代一段人生的来龙去脉,也是为了与自己的成长对话。尽管他已经把青春写作中最为常见的自恋自怜降到最低,某些叙述仍不免陷入回忆的迷阵,在对往事的絮絮梳理之中,因向内封闭而减损了故事的光泽。这或许是为什么,菊花、八滩、送终老人们能够从回忆变成风景,而奶奶,继母和弟弟乃至“我”却很可能仍然只是回忆。 说到底,伤心并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用喜剧的方式讲述伤心故事,当然就更不是。 4 坦白说,从第一眼看到书名起,真的很难不联想到另一本也叫做“伤心故事集”的书。恰好颜歌也是我偏爱并长期关注的作者;两本书的出版时间隔得并不远,值得玩味的“伤心”二字便又旧话重提。从《平乐镇伤心故事集》到《驻马店伤心故事集》,同样是将“邮票大小”的故乡人和风物、偏远的成长心事冠以“伤心”之名,甚至连“以乐写哀”的言说策略都不无相近之处。千奇百怪的伤心人,在小说集里聚集成各自的众生相:他们其实仍在风风火火地生活,绝没有什么愁眉苦脸,泪水涟涟。 张定浩在分析颜歌的小说时,曾有过一段对于“笑声”的讨论,令我至今印象深刻,或可作为对于“伤心”的注脚一则:“人类值得尊敬的地方,是他们在数万年没有改变过的生死泥泞中始终持有的,一些奋力向上的瞬间。我觉得这样的瞬间,还应该包括笑声。”在形形色色的伤心故事里的发出的笑声,“更接近传奇式的喜剧,要求某种和解。”无论是郑在欢得心应手的调侃,诙谐与狡黠,抑或是颜歌炉火纯青的清脆,粗俗和泼辣,两本“伤心故事集”都选择了一条反其道而行之的路:用轻快表达沉重,用笑脸讲述哀戚,用众人的闹剧,与一己的悲伤和解。两个讲故事的好手,偏偏都对“伤心”二字情有独钟。这里面固然有旗鼓相当的游戏精神,但谁又能说,这提纲挈领的“伤心”二字,不是在为压抑的、曲折的情感找寻一个出口呢。 无论是虚构的平乐镇,还是现实的驻马店,不过都是偌大中国版图上的一个小小落点。林林总总的伤心故事,也不妨看作是中国故事的讲法一种。我总疑心两本“伤心故事集”其实没有什么好比较的,但这些悲喜交杂的面孔,似乎又在暗示一种相似的时代神色。当这群伤心人被聚拢在一起,伤心就成了故事,故事又汇流成复数的故事集。我们这个时代,究竟还有多少的伤心人?究竟还需要抒发、压抑、趟过多少的伤心,小说家才能更贴近这个时代? 纵使伤心连绵不绝,好在故事到底没有尽头。 作者刘欣玥,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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