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踱到洞口,洞外有一方天,暗蓝色的,不知何时已被一弯眉月染得晕白。远近的山峦树林,比白日多了几分阴柔。女人的呜咽此时如泉水淙淙,从容不迫地漫过天地之间的一切。无常踌躇良久,仍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探询一下。 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妥的,只是给她饮口水,吃几只番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无常尽量说服自己迈出洞口。 然而,无常终究还是跌坐回原来的石板上。他无法忘记高僧的教训。高僧昔年立志写血经,而且事情已经做了一半了,却因一日动了色心而功败垂成。 欲写血经,则不可接触女子,便连衣裳毛发亦不可,否则…… 无常不愿重蹈高僧的覆辙。他的苦心不能因此而付诸东流。 无常于是充耳不闻女人已经嘶哑的哭音。尽管他听得出这声音里掺杂有恐惧、绝望,他也知道附近已有猛兽在逡巡、窥视及至逼近,几十年的山林生活已使他具备了灵敏独特的感觉,但他还是保持着那种安静的姿势,准备再一次朝自己的肉体施虐。 针终于又被举起,仍是无血。 无常惊恐地捏住枯瘦的手腕,发出一声绝望的号叫。 我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可我不能死不能死,真的不能死啊! 无常的额贴在潮湿的地下,泪水滋养了一片青苔。 天地忽然岑寂得让他耳痛。 女人也许已经死了吧?无常倏然惊起,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一个让自己也惊愕的举动。 无论如何,哪怕功亏一篑,他也必须给那女子送些吃食去。女子若肯,就让她进洞安歇。至于无常自己,洞外偶尔打坐一夜也未尝不可。 无常那颗苍老的心被怜悯泡得异常松软。他很容易就从自己作的茧中破壁而出。他体会到飞的轻松与自由。 无常走出了山洞,四处转了一圈,却没见女人的踪影。无常又绕了更大一个圈子,搜巡得更为仔细了,还是不见红衣女子。 洞外,一切都与平日无异。 无常迷惑地愣怔了一会儿,心想那女人大概摸索着下山去了。尽管如此一来,他的血经似又可以完成了,但他内心并没有多少兴奋。 老来做错事是无法弥补的,因为已经没有了弥补的时间与机会。 无常很为适才自己的冷漠、自私感到羞愧。说来也怪,就在他橘皮般的两颊感受到血液的冲击而骤然升温时,他意外地发现女人已坐在他写经的石板上了。淡月下,她的眉目酷肖世尊的雕像。 “女施主,这是一点食物,请笑纳。” 无常恭敬地将陶钵送到石案上,同时躬身欲退。这时,红衣女人忽然朝他莞尔一笑。 “无常,自即刻起,你是真佛了。” 女人话音甫落,无常已然跪倒在地,诚恳地磕了几个响头。 “谢世尊。” 无常说,同时有汗自眉间缓缓滴落。这声音,他太熟悉了。这些年来,它几乎时刻在他耳边回响。有时他甚至误以为那本来就是他自己的心声。 无常许久不敢抬头。等他终于鼓足勇气抬起沉重的头时,洞内一切故我。惟一的区别便是萤囊大亮,照得洞内明晃晃的,并且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檀香味。 无常来到洞的深处。世尊的像仍伫立原处,只是萤光下,唇边多了一抹会心的微笑。 世尊原来有颗不老的童心呢! 无常再次膜拜。隐约间听见世尊在和他说话。可无常这次没怎么听明白,原因是他忽然间发现顶门处有光亮透进,纷扰的世间万象一一在那儿掠过。无常看见年少时的自己。毋庸置疑,他那时年轻英俊,然而,那股戾气却使他显得猥琐卑微。后来,他又看到了现在的无常,一个鸡皮鹤发的丑陋老头,可顾盼举止间,自有股仙风道骨,叫人不由得不暗叹。 世间所谓美丑善恶,原本看不得表象的。有时,不为恶也即作恶,不为善却可以不为恶,这其间,一念之差矣。 无常感到了顿悟的喜悦。 看来,高僧说得对,佛离人并不远。他是人的兄弟也可以说是影子,只要愿意向善,每个人都能让佛长驻心田。有时形式上的佛并非实质上的佛,而不具备佛相的,却可能是真正的佛。 无常揭开几十年来一直蒙在心田的神秘纱巾后,精神竟然顿时倍增。 剩下的一卷佛经,不几日就抄完了。 但,无常已没有预期中的那份激动。他只是在平静中接近了一个难以企及的境界。所以,当他回首人生时,他感到的仅仅是庆幸而非懊悔。 这一辈子,他有三分之二在为佛而苦行。佛不知是否赞赏他这种举动。对此,无常心中没有底。 那么我自己呢? 无常有些惘然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