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红与张谷雨之间的关系,是小说很难处理的一个环节,而严歌苓写得很巧妙。万红捕捉到了张谷雨太多、太真切的生存细节,因此,张连长是不是植物人也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吴医生代表着科学,万红代表着情感,当科学证实张谷雨已是不可逆的植物人状态,张谷雨的每一项生理反应和心理变化都是由万红坚定地叙述的,其实都是万红真实自我的一种投射。植物人不经意间成为她自我表达的媒介,他展示万红的知识、体验和价值。小说很机智,万红对张连长的情感,不是来自本人的告白,而是在万红的观测和猜测下,通过植物人张谷雨的肢体、情绪陈述出来。读者由此恍然大悟,她对这位张谷雨的感情,混合着崇拜、尊重和些许的爱慕。英雄主义在万红心里是平凡的、持久的,它没有壮丽的外衣,张谷雨就是容纳万红英雄信念的实体。她从小“深藏着一个梦想,长大嫁个小连长,在外勇猛粗鲁,在家多情如诗人。她将陪他从连长做起,做到营长,再到团长,她陪他去边疆,去前沿,最后看着他成为将军……假如他作战受伤,或残废了,那似乎更称她的心,她的万般柔情就更有了去处”。英雄与天使“相互为伴,心息相通”,互相依赖,融为一体。因此,从本质上看,万红舍弃不了张谷雨,无论在搬迁中还是山洪中,她都一定要把他找回来,把他守护住。他俩是居住在共同信念里的同一个人,如同《呼啸山庄》里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万红就是英雄的具象化、人格化。最终将虚妄转变为真相的按钮,是张谷雨按下的。如同“薛定谔的猫”,他的死亡彻底终结了万红、吴医生、秦政委、老院长、陈记者对植物人生死叠加态的争执与猜想。 万红这个洋溢着正能量的名字体现着时代的印记,她不仅是朝气蓬勃的,而且是心无杂念的。在小说呈现的20世纪七八十年代,“红”对于中国,还具有独特的政治意义,它象征着斗志与革命。万红的“红”首先是表象的,她年轻、美丽、充满激情,这抹红色,跳动在了无生气的56野战医院里。其次是内在的,她富有激情和理想,秉持着坚定的革命信念,成为英雄主义的时代践行者。另外,万红完美,无怨无悔的奉献是她价值观的体现。当张谷雨真正死亡后,她收藏哀伤投入新的救援工作,保护更多的处于生死之间的生命是她恒定的精神寄托。万红最大的痛苦,不是失去了青春和爱情,而是每一个倾听对象都只从植物人故事中各取所需,而毫不理会她发现的“活着”,这暗示着社会对英雄主义的主动遗忘和自觉回避。2005年夏天,劳伦斯·吴回到美国,向父亲吴医生描述56野战医院所在川滇交界小城里女孩们的种种“垮掉”,这从侧面更加突显了万红人格在现时的珍贵。 小说还有很多细微但饶有意味的细节处理。56野战医院设立在一所被弃置的教堂,而它的最终拆除是因为还原教堂。教堂的砖瓦里浸润着信仰,医院是在信仰的基石上建立起来的,在十几年的光阴里,它享有英雄的光荣却也珍藏着英雄的信念。医院的拆迁彻底打碎了形式化的英雄主义,复原教堂更深层的意义或许来自信念的重建。 几度易稿后,在2015年,严歌苓通过《护士万红》,凝视与反思“英雄”的生命和“英雄”的行为,更是郑重地将英雄主义寄托在万红身上,等待它在当下的复活和持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