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会读书吧?”恩娘以拉皮条的眼神斜睨焉识,“脑子就是一部印刷机器,读进去就给他印下来了!”二十八岁的继母在十八岁的继子太阳穴上一点,用那根疼不是、爱不是的兰花食指。“喏,大学四年的功课,他两年就读完了!” “冯小姐……”焉识站起来。硬脱身也要脱。 “叫阿妮头好了!算起来也是你的表妹,以后就更亲了!” 见焉识站起来,冯婉喻也跟着欠身,欠到一半又坐回椅子上。小解放脚又被老解放脚踩一下,踩回去了。恩娘的手上来了,温湿地搁在焉识的手背上。 “……哪里去啊?学校今天放假了,恩娘知道。没有书要读了。坐一息,陪陪恩娘。” 硬脱身也脱不了。他又坐回去。空气的气味很糟,雨前的闷热在厨房和厕所的下水道里发酵,起泡。也在他的血管里起泡,从内里沤着他的全身。 “不晓得焉识阿哥有没有书推荐给我读?”阿妮头问。 焉识这时的脸冷下来,美男子也可以拿出丑脸的。他感觉五官变得僵硬笨拙,一个笑容都要把在场的三个人累死。两双解放脚在桌子下紧急切磋,恩娘开口了。一开口便是另一个恩娘,孤儿寡母的恩娘。她说焉识从小就跟恩娘我许下愿的,长大赚了钞票要待恩娘好;焉识那辰光就知道他不待恩娘好,世界上就没人待恩娘好了。为焉识这句话恩娘我哭了多少夜啊?苦了多少年啊?恩娘我知道会苦出头来的。恩娘我拿回扇面来画,拿回抽纱来抽,眼睛都做瞎了,不然哪里还用得起冰箱啊?用得起里面也不会有货色的,大概就冰得起两条黄鱼,一只西瓜。 恩娘这些年在辛辛苦苦地在为你暗中筑债台呢!她不经过你的同意就让你赊账花费她的温爱,悄悄把她对你的一份份好都加在你账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你欠了她天大的情分。一百分的关怀,在她这里非得给出一百二十分,那分外的二十分她让你永远还不清。焉识现在明白,她是要讨还她的债务的,并且要你拿出你无法拿出的东西抵债。 “嗯?推荐书啊?”焉识无力地坐回凳子。“哦……我最近都是读英文书。” “焉识阿哥读英文书啊?” “啊。” “哦。” “……” “国文书都不读了?” “对的。……打算考官费留学,去美国。” 恩娘一下子抬起头。 让你讨要债务!他端起玻璃杯,仰头喝着渐渐温热的冰镇酸梅汤。冯仪芳在玻璃杯子底的那边,畸形的一张脸,从来不用水洗、小半生都用篦子清理的浓密头发被刨花油刷成了一片黑漆。三个人没有一点声音地坐着。焉识一阵悲怜:一个男人要折磨女人,摆布女人多容易啊。父亲给自己娶了个花季女子来填房,根本上已经摆布了她。八个月后他又那么一蹬腿一撒手,这个女子就被他摆布废了。冯仪芳好好的人不做来做媒婆,是不得已的,仅仅想少受一点摆布。他年轻的继母好可怜。女人都好可怜。女人的可怜让他这样的男子没出息,为她们常年神伤,只要她们需要,他就把自己的前程、幸福、自由拱手交出,供她们去消耗、糟蹋。对他自己的祖母、母亲,焉识是这样一个没出息的男子,对不幸的娘姨们,焉识也是这样一个男子,何况对他年轻无助的寡妇继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