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人相续或分际 女娲飞升至九天,是古代中国人成圣的一个例子。根据希腊人的历史英雄论(euhemerization),神话里的神祇和半人半神的英雄最初是真实存在的人物。《淮南子》里的女娲作为女性统治者,辅佐伏羲统治古代世界,后来因为她在重建宇宙和社会和谐秩序方面立下了汗马功劳,就化形成女神。 然而,早先记载女娲的故事传统,并没有把她描绘成人首蛇身的超自然人物,或者一个没有明确性别的神祇。(15)在公元二世纪的《说文》里,她只是一个女性神祇,或者女智者。“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查理斯·利·布兰克(Charles Le Blanc)评论女娲在《淮南子》六章修补苍天的丰功伟绩,并总结道:“这里有历史英雄论的双向过程。首先,女娲是一个女神,转化成真人;其次,女娲转化成一个女神。”(16) 观察上面对女娲的描述,我们会发现在中国传统里,女娲既是一个上升为女神的人类,又是一个成为女性统治者的神圣存在者。女娲是史前帝王之一。她的性别自汉代发生了改变。在中国人的思维里,神与人没有严格的区分。神人之间存在相续关系,这种观念被流行宗教普遍接受。 很多中国神话和民间故事里描写神祇被天庭派到人间执行任务。这些神祇有人的外形,并在社会上承担多种角色。他们参与人事,或者介入历史进程。在道教传统里,老子被认为是预先存在者,他以不同角色降落人间,或者是传授道教教义的老师,或者是将道教典籍带入人间的使者,或者是向帝王游说的说客。(17) 中国宗教传统鼓励神祇降落凡间,也拥护取得巨大成就的历史人物飞升上天。流行宗教认为,人类的杰出智者和英雄获得神性或者永生,可以飞升上天。葛洪的《神仙传》和《抱朴子》里有很多这样成仙的故事。《封神演义》叙述人类受封为神祇,并成为显赫的天将。(18)中国宗教和神话里的神人关系和犹太—基督教传统的神人分际表现出明显的差异。圣经宣扬一神论,尤其旧约不允许神人之间有任何逾越的空隙。(19)尽管人类生活中有神圣的元素,或者人分享了上帝的形象,但人成为上帝的观念,无法和信仰上帝的一神论调和起来。(20)基督徒认为,上帝道成肉身,以耶稣形象出现,这样的事情在历史进程里无法复制。因此,如果道成肉身是毕其功于一役的,那么人类成圣的观念不仅不可能,而且是挑衅的想法。 《创世记》二至三章的耶和华叙事试图探讨人类和创造主上帝之间的关系。上帝禁止亚当和夏娃吃分别善恶树和生命树(2: 9)上的果实,代表了人类的两个欲望——渴望知识和渴求永生。 吃分别善恶树的果子让人类变得和上帝相似,但是根据古代近东的理解,生命树将赐予他们只有神祇才配拥有的不朽或者永生。这就意味着神性的标志是永生,而死亡是人的属性。在阿达巴(Adapa)的故事里,人类丧失了获得永生的机会。古代苏美尔人的《吉尔伽美什》探讨过这个问题,结论是只有神祇能够永远活着,而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当吉尔伽美什亲历朋友的死亡,他最想得到的就是永恒的生命。他在旅途中,别人经常告诉他这样的探求是徒劳无功的: 吉尔伽美什,你要游荡到哪里去?你永远无法找到你想要的那种生命。因为,当神祇创造人类的时候,就把死亡留给人类,而生命却攥在自己手里。吉尔伽美什,享受美味——日夜笙歌。穿华美新服,沐浴舒畅。照料你手中的孩子,让妻子在你怀里得到快乐。这才是人所关心的事。(21) 《传道书》里也有类似的追问和困惑: 活着的人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无所知,也不再得赏赐,他们的名无人记念。他们的爱,他们的恨,他们的嫉妒,早都消灭了。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上,他们永不再有分了。你只管去欢欢喜喜吃你的饭,心中快乐喝你的酒,因为上帝已经悦纳你的作为。你的衣服当时常洁白,你头上也不要缺少油膏。在你一生虚空的年日,就是上帝赐你在日光之下虚空的年日,当同你所爱的妻快活度日,因为那是你生前在日光之下劳碌的事上所得的分。(《传道书》9: 5-9) 《创世记》里的故事尤其值得读者注意: 当人在世上多起来,又生女儿的时候,上帝的儿子们看见人的女子美貌,就随意挑选,娶来为妻。耶和华说:“人既属乎血气,我的灵就不永远住在他里面,然而他的日子还可到一百二十年。”(《创世记》6: 1-3) 头两节揭示了“上帝的儿子”和人类之间的互动关系。“杂婚”导致一个特殊族类的诞生——伟人,也就是上古英武有名的人(《创世记》6: 4)。杂婚让神人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尽管整个事件是由上帝的儿子挑起,但是耶和华还是惩罚了人类。《创世记》六章1-4节试图肯定已经被神人交合打乱的被造秩序。这是一个重新组织过的神话,强调神人之间的严格区分。人类受到那个强加给人类死亡的超验上帝的惩罚。重新肯定上帝和人类之间存在严格界限,这样的努力在巴别塔的故事里也能看到(《创世记》11: 1-9)。在这个故事里,人类的行为和上帝对此事的回应构成反讽的效果。“人类企图上天,从而变得像上帝一样。”(22) 经文采用了交叉韵,以此表现人类的建设和上帝的毁坏之间的对比: 来吧,我们要建造(lbn) 来吧,我们要变乱(nbl)(23) 故事开头讲大地上(kolhā'āres)只有一种语言,人们害怕被分散在各处;在故事的结尾上帝变乱人们的语言,将他们分散在世界各地(kolhā'āres)。福克曼(J. P. Fokkelman)对巴别塔的故事有这样的见解: 大地给人类,而天堂是上帝的私家领地和王座,这是圣经神学的支柱之一。这两个领域不会相遇;它们在本质上有差别,彼此是对方的反面。(24) 分开天地从而阻止神人之间的直接沟通,这样的观念在古代中国也有。《国语》里的一则神话故事讲黄帝派重黎二神移去连接天地的宇宙山:“重黎绝地天通”(25),因为神人频繁交往搅乱了宇宙秩序,人类也变得道德败坏。 这个故事想要说明天地、神人之间仪式交往的必要性;直接交往不再可能,人类不得不依赖萨满作为灵媒和神祇沟通。 后来的道教和中国的流行宗教里,大多强调个人通过修炼获得天地之精华,也就是“气”,气能养生。道教徒追求永生,肯定肉体的价值,因此永生就不会严格限制在灵魂或者精神方面。在精神和肉体方面进行操练,是为了与自然和谐圆融。道教中的仪式和炼丹术也许有助于我们理解人生和神圣终极之间的关系。如果这些元素被忽视,甚至贬斥为邪恶或者异教色彩,那么就不可能全面了解中国宗教的神学思想。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