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诗史”语言可雅俗共赏 雅驯在“诗史”语言风格上体现为用词须典雅。赖山阳友人陈人田评《日本乐府》用词云:“凡诗用国语,选择字面,须要雅驯。”(《日》:评1下)国语,即本土化、日常化的汉字。国分青崖《诗董狐》凡例亦曰:“《评林》之诗,自政治、法律、经济、文学,至理化、算数、工艺、农桑,莫所不网罗。如泰西事物,往往难入吟咏。今命名择词,务期雅驯。”(《诗》:凡例3)西洋事物译为汉语时,不少都是多音节词汇。这些词汇直接进入诗歌容易显得生涩怪异,不伦不类,而已经本土化的西洋术语以及日本汉字,只要典雅有致的,皆可入诗。他们再也不像五山时期汉文学一样,以本国特色明显的“和臭”为讥了。我们只须将近代中日两国的汉诗集放在一起比较,就很容易发现,对器物人名、文化制度等新兴事物,日本汉诗比中国运用得更领先,更广泛。如一万田子逸《读史杂咏》附录之《读书叹》一诗云:“和汉与洋梵,探奇又索新……不见西番人,智慧能究理。地球惟游星,月与五星比。太阳乃天枢,地球回为纪。虽与旧说反,均是言理耳。”(39)此诗和汉洋梵之新词妙理信手拈来,诚为清新典雅的佳作。“诗史”在词汇运用上具有趋新特点,体现出与时俱进的语言风格,因为唯有如此方能有效深入地反映干预现实,为大众所接收。雅与新可并行不悖。 日本“诗史”作家还有意识地追求语言的通俗易懂。他们将咏史类“诗史”作为历史读物使用,“使小子后生懵于国事者,吟咏讽诵,以为他日读全史之道地”(《宁》:230-231),而当代史类的“诗史”,为了发挥时效性、教育与宣传作用,当然更是以通俗为上,使“诗史”最大程度上影响民众。高桥白山《征清诗史》序云:“传之家庭,使我子孙日夕讽诵苦战间,而存爱国之念焉,亦自养本之意也。其词务言语同一者,便幼童读解,不辞浅近粗俗之嘲。”(《征》:序2)其实高桥氏作“诗史”绝不只是令其子孙讽诵,否则就无需出版发行了。国分青崖《诗董狐》凡例云:“白香山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解则录之,不解则易之,故明白晓畅,感人尤深诗者。吟咏情性,固无取于钩章棘句也。”(《诗》:凡例4)《诗董狐》最初载于报刊的《评林》专栏,对日本社会众多现象进行评骘,具有文人论政的意味,其语言当然也要人人能解。在国分青崖看来,雅俗共赏,二者并不矛盾。文明开化国策使得日本社会新事物、新观念、新名词层出不穷,所谓“《评林》之诗,自政治、法律、经济、文学,至理化、算数、工艺、农桑,莫所不网罗”,“诗史”若要迅速全面地评判各领域的新现象,其语言必须及时跟进,通俗易懂。只要不是难入吟咏的泰西术语,再俗、再新都可视作雅驯之言。江户前期汉学家太宰春台《诗论》云:“子美好纪时事,所以有‘诗史’之称也。乐天亦好纪时事,而不及子美之雅驯,徒以常语矢口为诗而已,虽多至千首万首,亦何足观哉?”(40)国分青崖认为“诗史”语言可雅俗共赏、紧贴时代,显然比太宰春台更具现代平等意识。“诗史”是日本文明开化新诗的重要组成部分,对日本语汇的近代化做出了贡献。 (三)“诗史”体裁选择中的乐府绝句之争 赖山阳、中岛子玉的咏史组诗,采用的是乐府体,这是受中国元末杨维桢、明李东阳、清初尤侗等人咏史乐府的影响所致,但幕府末期众多“诗史”采用的则多为绝句体。广濑建为中岛子玉《日本咏史新乐府》所作序云:“予读邦人诗集,必置卷首六七叶而不读,以其有拟古乐府也。是近儿戏,而诸家汲汲焉,甚哉,习俗之愚人也!”(41)对模拟气息浓厚的拟古乐府嗤之以鼻,而秋月种树《诗史序》亦云:“余不好乐府体,谓轻薄近儿戏也,故换以绝句。”(42)明治以后的“诗史”多为颂赞体,诚如野口氏所言,该体应以“严谨富丽”为风格。乐府体句式或长或短,转韵较多,功力差者难以驾驭,容易陷入流荡散漫一路,其体式亦不及绝句体整饬肃穆,故运用不及后者广泛。从艺术效果来说,绝句具有天然的体裁优势。冈千仞为其师大槻磐溪《国诗史略》所作跋曰:“盖先生不能无感于甲寅以来之事,曰:‘不得言于今者,不可以托于古乎?’余谓咏史之体,昉于长作,一时呼为‘诗史’,而义山、樊川寓讥刺于二十八字中,深得《三百篇》之遗意。”(《宁》:256)长篇多铺陈,故以赋法为主;短诗重含蓄,而以比兴为佳。李商隐、杜牧的七绝与杜甫“长作”相比,寓褒贬于叙述之中,托讽今于咏史之外,可谓典雅有致,如《龙池》、《华清宫》诸诗,借讥讽玄宗荒淫误国,批判晚唐政治的腐朽窳败,最为含蓄有力。筱崎弼以“美刺皆能似诗人之比兴”来要求诗史创作,竭力倡导比兴手法在诗中的运用,深得《诗大序》“主文而谲谏”之精髓。大槻磐溪为幕末严酷政治环境所限制,不便直接批判,故而托古讽今,以《国诗史略》表达对当今时事的见解,多用比兴的七绝就成其首选文体了。 日本“诗史”作家对民族及个人创作力高度自信。大槻磐溪偶读清人林二耻的咏梅组诗,欣赏其多角度咏叹的创作方法,并创作《读清人林二耻咏梅花六首效颦赋此》与之竞争。诗中佳句纷呈,如“腊雪来清高士骨,东风吹送美人魂”一联,确实写出梅之神韵。组诗末联云:“殷勤更向花神问,今古品评谁最公?”大槻磐溪隐然以己作向古今咏梅诗挑战,颇有阮籍登广武山观楚汉战争处而发“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43)兴叹之自负。菊池子显评其诗曰:“丙辰(1856)春,余家小集,先生袖此诗见示,且使余再和,云:‘压倒辫发奴!’余壮其言,乃依林韵赋六首。”(《宁》:133)大槻磐溪对清诗的蔑视姿态跃然纸上。被俞樾誉为“东国诗人之冠”的广濑谦于弘化丙午(1846)为《磐溪诗钞》卷三《鸡肋存稿》题词曰:“尝论吾邦胜支那,不独皇统万年无替队……终与东方风土精华恰相称,足使西人皆感愧。”(《宁》:62)在江户末期的汉诗人心目中,日本汉诗完全可以超越中国诗歌,而到了日清战争之后,他们已不屑与之相提并论了。 “诗史”是中国古典诗学的核心范畴之一,它将历史、政治与作家际遇熔于一炉,铸成具有历史感、当下感和个体特色的概念。随着中国诗学尤其是杜诗向东亚世界的传播,“诗史”观念在日本扎根生长,到了近代创作上终于实现了一派繁盛景象。在“诗史”与政治的关系上,日本近代“诗史”很好地证明了“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44)的文学创作规律。德川幕府末期内外交困的政治局面激励倒幕志士写下慷慨激昂、以身许国的咏怀佳作,明治时期实行脱亚入欧国策所带来的社会急剧转型,更是启发“诗史”作者书写千年一遇的沧桑巨变,此种情形恰如梁钟嵘《诗品序》所言:“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45)与晚清诗坛相比,日本汉诗人“诗史”意识明确,他们充分利用传统刊刻与现代报纸、期刊、教材等传播方式,发挥“诗史”记录评论、宣传教育的功能,努力令其反映并干预社会生活。“诗史”可谓日本近代社会的积极参与者。在创作宗旨上,筱崎弼以《诗经》之比兴美刺、《春秋》之褒贬取舍作为“诗史”创作的准则,以令读者“自诗进于史,自史进于经”作为“诗史”创作的效果,将诗、史、经融于一体而以经作为终极目标,堪为日本近代“诗史”创作之圭臬。为此,日本汉诗人不但热衷于当代重要时事政治的书写,而且将历代史纳入“诗史”吟咏的范围。如果说中国“诗史”重在“刺”时政窳败,民生日蹙,那么明治“诗史”则重在“美”天皇圣明、国力昌盛,尤其是日清战争中出现的大量“诗史”更是充斥着对日本上下一心、赴死报国的歌颂,“诗史”由此一变而为皇民教育的课本和侵华战争的赞美诗。在创作心态上,日本“诗史”作家流露出浓厚的与中国竞争的意识,认为本邦“诗史”才是杜诗传统的继承者,而晚清诗文“流于浮言虚辞,竟速国运之衰弱”,不屑与之为伍。他们从“合典故于和汉”发展到重用本国历史文化资源,竭力彰显民族特色,用语雅驯而又与时俱进,和汉洋梵不拘一格,体现出荟萃东西、熔冶古今的气度,推动了东亚汉文学的民族化以至现代化的进程。从近代“诗史”的创作及观念,我们可以一窥东亚汉文化圈内各民族汉诗发展之兴衰消长。但随着日本脱亚入欧步伐的加快,汉文化教育的日渐衰落,汉诗人才难以为继,日本“诗史”也不可避免地走向没落。繁华之后是苍凉,明治末期“诗史”之创作式微与观念淡漠,绕梁余音般引起我们对当今世界汉文化生存状况的远虑深思。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