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功能上来看,小说中的空间形式可以分为私人空间、公共空间和官僚行政空间,它们之间并没有固定的边界,而是不断出现交叉移位,K对此也逐渐有所觉察:“公务和生活紧密纠缠,K在别的地方从未见过这种情况,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这里的公务和生活完全调换了位置。”(65)这种空间功能的差异和相互渗透也透露出权力的不对等,私人空间更多表现为官僚行政空间的延伸,这可以从K的私人空间迁徙轨迹中窥见一斑。从初到村庄在客栈大厅这个众目睽睽的公共空间中席地而睡,到身份确认后在暂时具有家庭气息而始终处于监控下的阁楼,直至在学校居住。在学校这个规训之所,“规训与惩罚”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K的私人生活不仅完全暴露在教师与学生目光之下,而且他还受到了肉体的惩罚。最后随着弗里达的离开,K也失去了栖身之地。随着私人居住空间的丧失,K进入城堡体系的存在愿望彻底破灭。与《变形记》中的格里高一样,K逐渐失去了个人的存在空间。而他在村子里寻求生存之所、努力探究城堡空间的行为则体现了一种“生存焦虑,因为人在失去空间的同时失去的不是别的,正是他自身”。(冯亚琳:221) 卡夫卡以文学形式所表现的现代社会个体的私人空间被剥夺的问题,在阿伦特(Hannah Arendt)那里得到了学术的分析论证:“大众社会不仅破坏了公共空间,也毁灭了私人领地,它不仅剥夺了人们在外部世界的立足之地,也拆除了给他们带来安全感的四面墙,人们曾经在此面对世界的威胁感受庇护,尤其是那些被公共空间所禁足的人,他们在家庭边界之内,从炉火的暖意中找到现实世界的替代。”(425)遭到公共空间排斥,丧失了私人领地,K被驱赶到无处容身的地步:“无处”,作为“乌托邦”的本意,在这里则完全表现为否定的意义。似乎唯有在弗里达想象的“坟墓”当中,才能摆脱无处不在的监控和评判目光,寻得安宁的生活之所:“在一处深埋的狭小坟墓里,我们俩像钳子一样紧紧拥抱,我的脸紧贴着你,你的脸紧贴着我,再也没有人能看见我们。”(150)而这种空间想象却是悖论式的,只有在死亡的空间才能找到栖息之处,只有死去才能得到一片自由的飞地。由于《城堡》是没有写完的残篇,而据卡夫卡的好友、小说的出版者布洛德(Max Brod)所言,卡夫卡曾说过,由于身心疲惫,K将在第七天死亡。(38) 如果说K的私人空间狭小逼窄,受到监控,那么行政空间则正好相反,具有无限和不可企及的特点。奥尔迦在与K的谈话中,转述了弟弟巴纳巴斯眼中的行政空间,其结构与《在法的门前》中的空间结构极为相似:这种空间分为两部分,其一是允许进入的等待室,被传唤的人在这里等待、观看,在等待的空间中经历时间的流逝、身体的衰老,及至生命的逝去。与之一门之隔的是另一个充满诱惑力的空间,这个空间无限延伸,由一扇扇制造障碍的大门串接起来。这个被禁止的空间催生了等待之人内心的好奇、想象和欲望,以及企图越界的冲动。 如果说私人空间只能通过否定式的乌托邦得到重构,那么要承受生存,承受官僚空间的不可进入而带来的荒诞无助,就只能借助梦。K的心理僭越也正是发生在梦中。在小说接近末尾处,K收到克拉姆的秘书埃尔朗格的传唤,加入到“贵人院”漫长的等待队伍之中。自从来到此地,K就陷入一种难以解脱的困意。也就是说,K的潜意识在为摆脱这种困境寻找着出路。为了找到一张睡觉的床铺,K误入了另一位城堡秘书布尔格的房间:“这是一间狭小的房间,一张大床占去了大半空间。”(275)床在这里占据着中心位置。之前村长也是在床上接待了K的来访,桥头旅店老板娘与K的两次谈话也都是在床上进行。床,这个睡眠、梦境和无意识的出没地,成为审讯之所,服从梦的无秩序,将K极力掩藏的欲望、计划和野心暴露无遗。在与布尔格的交谈中,K慢慢入睡:“K睡着了,尽管可能并不是真正的睡着,但是布尔格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好像比之前疲倦乏力时听得还要清楚,一个又一个字,声声入耳,扰人的意识消失不见,他感到无比自由……”(282) 面对现代存在的困境,19世纪末期,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所推荐的摆脱充满谎言的成规网络途径是“忘却”;(883),弗洛伊德在梦中诊断到了“移位”;(320)而卡夫卡则通过梦境般的叙事演示生成了对应官僚体系、摆脱无望的空间的入睡。梦成为现实的替代,在梦境中K可以与最强大的“希腊神”较量而胜出。与K的现实经历空间相反,梦境中“没有真正的障碍,只是偶尔有秘书的吱呀声。这个希腊神像个被咯吱的女孩吱呀叫着。……K独自处在一个大空间中,转过身来做好了战斗准备,寻找着对手,但已经没有人在了。”(283) 《城堡》作为卡夫卡的代表作之一,呈现出空间与梦幻的交织美学。德国日耳曼学者阿尔特(Peter-André Alt)认为,梦是卡夫卡作品中的整体叙述模式,“特别是在处理空间与时间的技巧上,通常与弗洛伊德观察到的梦的讲述模式异曲同工。他的作品结构中充满了移位、掩盖和跳跃,似乎与日常的理性逻辑背道而驰”。(351)在与“梦”有着相似原则的叙述模式中,时间因素被忽视或消解,而空间性得以突显,似乎获得了通过叙事生成事件的独立性。空间性为“梦”的闯入、变形、流动、逃遁提供了开放的外在空间,将欲望、压抑、恐惧、焦虑等不可视的心理图景作为“画谜”,凝缩为视觉意象丰富的空间图像;而梦的特征则赋予空间以多义性,制造出悬疑刺激的文本空间,生成意义延宕的时空。“从梦的修辞学和叙事经济学中,卡夫卡的文本接受了移位、叠替和偷换的技巧,接受了扭曲客观时空坐标的艺术,和对人物、房屋与地点进行改造、转换的专利。”(Alt:355)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瓜塔里(Félix Guattari)也把卡夫卡的小说视为“水平的、无意识的和非逻辑的梦境建筑”。(16) 梦的空间属于非现实的空间,但在卡夫卡的小说中却是最接近真实的空间——一种心理的真实度在梦的空间中无处隐藏,内部精神得以空间外化。采用内聚焦的叙述者在描述外部现实世界时表现出疑虑、多义和不可靠,但在关于梦的叙述中却没有丝毫的犹豫,现实与梦境的颠倒似乎就是诺伊曼总结的卡夫卡作品里的“滑动的悖论”(gleitendes Paradox)。(Umkehrung und Ablenkung:703) 卡夫卡的作品是在构筑一个由心理和梦境组成的开放时空。《城堡》中的空间就是梦的逻辑编织下充满悖论的空间:门的出现没有来由,一脚就能踢开一扇通往猪圈的小门,(47)或是通往阁楼的偏门,(101)隐蔽的门及其后隐藏的空间总是令K感到猝不及防。桥、走廊这样的连接过渡空间成为徘徊等待之所。卧室并非个人的私密空间,而是上演监控与被监控的权力角斗场,或是逮捕、控诉和审讯等法制仪式的上演地;原本应该隐藏于卧室空间的性爱欲望却暴露于公共空间的众目睽睽之下。作为K的欲望核心的城堡,越想看清,却越感到模糊,越想接近,却越加远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