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外部空间描写非常单一:黑白世界,单调暗淡,缺乏生气。室外空间在白雪的覆盖下显露出模糊的轮廓,难以辨识。叙事的描述将自然现象转换为社会意义上的遮盖物,似乎要拒绝任何从外部对建筑的功能进行判别的可能。由于雪的覆盖,道路,也就是进入城堡的通道,也变得隐而不见,原本不见真面目的城堡体系又披上了一层自然的面纱。白雪遮蔽掩盖,形成阻碍,抹杀生机。雪这一隐喻在这里获得了一种制造阻隔、威胁生存的功能,而在巴什拉对雪的诗意想象中,雪是连接万物、肯定存在、衬托家宅安全的隐喻。(巴什拉:49) 《城堡》的空间形式着重体现在对室内空间的规划和描绘上。对室内空间的描写,小说像在绘画中那样,通过光的运用而实现。被微暗烛光照亮的内室空间描述,生成了一种压抑弥漫的氛围,突出强调了昏暗无边、浑浊肮脏、混乱无序。这种幽闭恐怖、模糊不清的环境可以视作是心理状态的具体化。而城堡官员和奴仆们出没的“贵人院”则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色彩和光线的对比运用具有强烈的空间化效果,它划出了界线,区隔出对立的两重空间。 对立是《城堡》中空间结构的显著特征,不同质的空间形态前后参照呈现:黑与白、明与暗、封闭与开放、狭小逼窄与无边无界、突然出现与突然消失、可进入与不可进入、可见与不可见、现实与想象,还有如德国日耳曼学者君特(Manuela Günter)总结的卡夫卡小说中的其他对立空间:“远与近”、“水平与垂直”、“有限与无限”、“中心与边缘”。(51)而《城堡》中最为突出的空间结构则是“上”与“下”,它在划出空间界限的同时,也划出了社会等级界限。文中多次提到“那上面”和“这下边”,用来指代山上的城堡和山下的村庄。在客栈里,高级官员们住在“上面几层”,秘书们住在“这条低矮、略微下沉的走道里”,(Kafka:260)而弗里达和佩皮作为仆人则居住在地下室。对立的空间暗示着两种不同的秩序,“上与下”则排列出权力等级的高下。 等级秩序中的权力主体与客体、监控与欲望、看与被看的角逐在这样的空间中展开,不对等的权力关系通过空间设计决定的“看与被看”呈现出来。桥头旅馆老板娘的卧室便是反映这种关系的监控室:“她躺在一间小房间里,这里与厨房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没有窗户。房间只能放下一张大的双人床和一个柜子。床的摆放很讲究,躺在床上可以看到厨房的每个角落,便于监督工作。但是从厨房往这边却几乎看不到什么,因为这里实在太暗了。”(83)卧室与厨房的空间安排为老板娘单向度的权力目光运作提供了可能性,正像福柯(Michel Foucault)所描述的“完美规训机器”:“它使得唯一的目光能够持续看到一切。中心点同时也是照亮所有物体的光源,是必须知道的一切的聚合点:一双处于中心的完善眼睛,任何举动都无法躲过它的观看,而所有目光又都集中于它。”(224)。 作为权力关系的运作场,空间的分派安排在于调节秩序关系。权力不仅具有观看的合法性,而且还要求被看,被展示。“强迫性目光的设置:是一种机关,通过它,观看技术可以产生权力效应,反过来强制手段可以使被强迫者变得清晰可见。”(Foucault:221)城堡中的官员们办公时只占用小部分空间,而大部分空间则留给观众们。(192)在一次消防协会举办的庆祝会上,秘书索提尼就处于村庄居民们炙热的观看目光下。(205)但是这些可见的部分并不涉及权力的核心,并不会对权力的秘密构成威胁。权力懂得如何在被观看的同时,保持其不可见性,同时“从不同的欲望中生成同样的权力效果”。(Foucault:260) 看与被看的不对等导致欲望的产生:越是遮盖便越产生诱惑,刺激揭露的欲望,引诱K窥望对他的存在至关重要的城堡体系的核心。在这个欲望的驱使下,K接受弗里达的指引,透过门上的小孔窥探克拉姆工作的情形。他通过门上的小孔看到的只是克拉姆的姿势轮廓,按照老板娘的说法,有可能根本不是克拉姆本人——“要想真的看一眼克拉姆,您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56))而不可见也是产生想象的温床,正因为不可见,所以才产生了关于克拉姆的外貌的各种不同说法。话语传说的蔓延,眼见为实的模式指导下的观看的不可验证,把困惑的根源抛回到求真的主体自身,关于城堡这一中心空间,K要么是误看,要么是看不清,总是超越了K的感知能力。受空间限制的观看导致观察者对自己的感知的可靠性产生质疑。这种可见与不可见的空间就是城堡及其权力空间的秘密所在,小说利用可见的空间对照出不可见空间的空白之处,显示了不可见的权力在空间中的分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