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评点修订与故事的叙述 在当今的学科分类中,评点被划入文学批评领域,然而古代的评点却往往伴随着修订行为。这种修订有时是个别字词的修改增删,有时则是大段的增删,甚至是整章、整回的结构调整。其修订的结果可以是字词含义的优化(或劣化),也可以是改变原作的叙事。 明清时期,出版商为了射利,往往会强行对某书的结构篇章进行增删。如福建建阳书坊在《三国演义》中增插关索故事,简本《水浒传》增入征田虎、王庆故事,这无疑强化了宋江的“忠义”形象。居世绅所增补的齐省堂本《儒林外史》增入四回,以艳情小说笔法写沈琼枝,既与全书格调不合,也损害了沈琼枝这一人物形象。它牵引着《儒林外史》的叙事向着艳情叙事的方向偏移。 除了书商出于经营目的之外,很多评点者会按照自己对作品的理解改造作品。对于评点对象,评点者在开始评点之前,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标准对文本进行修订。有些评点者会尊重原文,如《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评点者叶昼说:“《三国志演义》,‘其’字、‘于’字、‘耳’字、‘之’字,决不肯通。要改又改不得,许多无可奈何。只得于卷首标出,后不能再及矣。”(19)但更多的评点者并不认为这种修订超越权限或“侵犯著作权”。金圣叹对于其前的《忠义水浒全传》甚为不满,认为它以“忠义”予宋江,“则直与宋江之赚入伙,吴用之说撞筹,无以异也”。因此,他“削忠义而仍《水浒》者,所以存耐庵之书其事小,所以存耐庵之志其事大”(20)。他堂而皇之地自认为拥有“削”水浒的权力。 修订与评点双管齐下,是明清白话小说流传过程中常见的现象。这种现象对原作品的叙事起到了“重塑”的作用。经过这种修订、评点之后,它们大都成为清代最为流行的本子。雍正间黄叔瑛说:“院本之有《西厢》,稗官之有《水浒》,其来旧矣。一经圣叹点定,推为第五才子、第六才子,遂成锦心绣口,绝世妙文。学士家无不交口称奇,较之从前俗刻,奚翅什伯过之?信乎笔削之能功倍作者,经传为然,一切著述何独不然?古之人不余欺也。”(21)同时,金圣叹的改评也影响了其后的小说叙事。俞万春之作《荡寇志》,即是金批流衍的结果。他说:“这一部书,名唤作《荡寇志》。看官!你道这书为何而作?缘施耐庵先生《水浒传》,并不以宋江为忠义。众位只需看他一路笔意,无一字不描写宋江的奸恶。其所以称他忠义者,正为口里忠义,心里强盗,愈形出大奸大恶也。圣叹先生批得明明白白。”(22) 比较一下明代嘉、万时期的小说评点与崇祯年间的小说评点,有一个重要的变化应该引起我们注意。嘉、万时期的小说评点形态往往是随感式的、蜻蜓点水式的,而崇祯间的评点开始形成体系化、纵论式的形态。这种变化正好与明代程墨评点形态的变化相呼应。这其间的缘由值得思考。 金圣叹、毛纶于崇祯年间评《水浒传》、《三国志演义》,康熙间张竹坡评《金瓶梅》,其底本同样是修订于崇祯间。他们出现在相同的时间节点上,这并非偶然。他们修订的依据都是八股文的结构与技法理论。毛评本第一回开头改为:“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23)全书结束处有曰:“此所谓‘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者也。”并于此处夹批:“直应转卷首起语,真一部如一句。”(24)在“后人古风”一篇之后有回末总批:“此一篇古风将全部事迹隐括其中,而末二语以一‘梦’字、一‘空’字结之,正与首卷词中之意相合。一部大书以词起以诗收,绝妙笔法。”(25)强调的是传统文章学中的起结、首尾响应的结构观。在这种改评中,评点者所建构起来的是八股视阈下的文化叙事。而对于“俗本”(如《李卓吾先生批评三国志》)“其评中多有唐突昭烈、谩骂武侯之语。今俱削去,而以新评校正之”(26)。这种修订的结果强化了拥刘反曹倾向。在嘉靖本中,曹操的出场是一个令人振奋的场面:“为首闪出一个好英雄,身长七尺,细眼长髯。胆量过人,机谋出众。笑齐桓、晋文,无匡扶之才;论赵高、王莽,少纵横之策。用兵仿佛孙、吴,胸内熟谙韬略。官拜骑都尉。沛国谯郡人也。姓曹名操,字孟德。乃汉相曹参二十四代孙。”(27)然后介绍其曾祖曹节“宽厚”,曹嵩为人“忠孝纯雅”。毛评本删去曹操辉煌的世系以及作者给他的赞美之词,改为:“为首闪出一将: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官拜骑都尉,沛国谯郡人也,姓曹,名操,字孟德。操父曹嵩,本姓夏侯氏,因为中常侍曹腾之养子,故冒姓曹。曹嵩生操,小字阿瞒,一名吉利。”并夹批:“曹操世系如此,岂得与靖王后裔、景帝玄孙同日论哉!”(28)然后便转入曹操诈中风离间父亲与叔父关系的故事,展现一个自小奸诈的曹操。一改一评,曹操的奸雄形象便立现纸上。金批《水浒》之“梦结”、崇祯本《金瓶梅》之“冷热”结构,都是同一类文章学观念的应用。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