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创作者的“疾病” 风格对于作者来说是一种压制性的力量,毋庸置疑,作者是自己迎上了自己的风格。这绝不是一种透明而双向的选择。一方面作者作为个体的天赋与经验产生的思维与性格特质的人格对风格的产生起着决定作用,另一方面,属于某个个体的风格成熟之后,它成为作者的利器,又成为作者的藩篱。每个作者独特的人格都是对于他的艺术表现的最终压制。人格的独有性决定着创作易感点的范围,也赋予了每个作者不同的心理失衡的前提。在心理失衡的时候,作者的创作动机被激发,而当创作动机转为切实的创作行为时,同样有一把努力保持平衡的天平,一边是作者急于表现的欲望,一方面是寻求隐匿的本能。当创作行为发生之时,作者理性地组织着有意义的具体语言与逻辑结构,他的非理性的情绪和需要隐藏的人格作为一个混沌的整体,强大地影响着作者甄别词语和句式、斟酌口吻的工作。最终达成的一个意义文本,看似是作者脑海中开拓的无数可能中的一种,而实际上是在作者的人格与他的失衡确立时,就已经确定的唯一的文本。而最终文本中体现出的一般的风格要素,即其暗示的情绪氛围是最终让作者愉悦的,使之达成表达与压制最终平衡的,既能满足创作表达的冲动,又能满足作者隐藏自己秘密的需求。 风格的形式,是一个天平在两侧不断晃动中达成的一个既确凿又摇曳的模糊形象和“言”和“意”之间似尽未尽的弹性空间。创作的动机是倾诉的,理性砝码开始变得沉重,这两者保持的天平开始失衡,而倾诉的砝码越发沉重,隐匿的恐惧对于它的反抗越发强大。文本的完成过程就是作者在无限的焦虑中处理这两者的关系,以在文学情境的塑造和宣泄的快感中重新恢复平衡的过程。然而作品的审美观感便是它们的协调,艺术的层次性和语言风格带来的特殊风味往往取决于作者的人格隐疾在这个天平上的分量,以及这种焦虑的深入,和对于最终放弃焦虑的终点。罗兰·巴尔特所认为的风格不属于历史层面,实际上风格不属于任何可读的理性层面,甚至不是形式的选取问题,而是情绪的指向问题,是人格缺陷的问题。在一个已经拥有成熟价值观和定型人格的作者那里,创作心理的产生前提基本固化,习惯性的易感点和类似的失衡条件使得风格脱离了单次的创作经验,而成为作者个性化的、固定化的艺术要素。一名浪漫主义的作者开始选择现实性的或是幻想型的题材都是可能的,但是属于他固有的人格特征不变,那么无论在他的抒情中,还是在他力图平实的议论中,我们可以看到类似的节奏和律动,即文字背后类似的焦虑感。这是他完全私人的东西,无论有着怎样强大的外部的压迫和干扰也不易改变。直到他的心理与人格遭受重创,创作的心理易感点发生完全的改变,多年的创作习惯也依然会对文本产生微妙的影响。这风格不是题材给人的不同感受,而完全是情绪上对于读者的暗示。[3] 要意识到风格的顽固性和随意性的统一。它在时间上是点状的,而不是一个线性的过程,它本身就是动机,不是某个过程的最终结果。它不是历史性的结果,也不是社会性的结果。它与环境有关系,却并不完全是环境施压的结果,而是独特的个体与他的环境交互沟通形成的人格的延续。目前国内一些文学理论教材中沿袭的观点认为风格是在作者的独特经历、受教育水平、生活环境和思维方式中形成的,如果我们将文学纯然看作一种表现的艺术、表现的人格,读出的是一种答案;但如果看到文学也是那样一种压抑的艺术,隐匿的艺术,读出的就是另一种意味了。我们必须努力将自己置于与无数伟大作者相等的地位,方可把握创作动机来临时瞬间的微妙情绪。我想有可能要达成这样一个共识:当作者在使用语言的表现功能进行表达时,他也在用语言的表现功能对自己的秘密进行隐匿,而在这个过程中,语言意义的发散性与无限性成为了作者言不由衷的工具,他用一条又一条的意义,曲折艰难地将读者带离他的秘密,然而他又不舍得将他们推得太远,似乎这令他害怕的秘密反倒是使这一切具备美感的源泉。 同一种人格特质往往会在不同的情境下给别人形成不同的印象,而相反的行为和形象中往往存在着相类的心理机制。笔者认为创作者的表达欲与隐匿本能就是这样一个硬币的两面。显性的是理性的倾诉,是符合作者一贯的自我认知和价值观的,而需要隐匿的非理性的部分,则是同一心理应激机制的另一个方面,是不符合作者一贯的自我认知和价值观的。因此他需要隐匿,而这种隐匿是发生在他的理性思考之外的,是一种潜意识的自然处理。作者固有的人格天然地具备了两面,在心理平衡被打破,创作动机和灵感来临时,伴随着表达欲望的一定是平衡的另一端,即这种暴露带来的不适。表现的同时必然是隐匿的同步。我们的文学史上经常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复调式的,其实所有优秀的文学作品都不是一种声音在清唱,即使不是复调,也必然有着和声。这隐藏着的和声就是作者在处理表现与隐匿时的焦虑和痛苦的挣扎。这挣扎不是挣扎着表现,而是在表现与压抑中选择一个其实已经确定了的形式,将它从重重的不认同的自我焦虑中剥离出来,最终达成的文本是一个隐晦的折中。文学艺术正是在这两条波长相等,却彼此缠绕绝不平行的两条线中挣扎着,展示出它的美学景观。而这种显性的表露欲望和隐性的隐匿恐惧之间,作者的笔触间闪现着情绪的纷繁舞蹈,最终形成了能感觉到却又抓不住的风格之美。难以言明的混沌的、蕴藉的、隐晦的空白,这是文学艺术中的真正留白。由于语言的能指和所指的局限性,由于语言的独特的逻辑要求,相比于时间型艺术和造型艺术,全息的人类思维和多维度的非理性之美在文学表达中有着天然的局限性。仅仅从言语和逻辑的表象意义中试图寻找类似造型艺术和音乐艺术中那种诉诸无言、无形象、无逻辑的审美留白,是徒劳的。[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