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为什么是文学话语? 1980年,中文首次有“文学话语”这一概念。⑤作为一个概念,汉语中的“文学话语”的出现仅仅30年左右,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新概念,当然也是一个新问题。那么,面对这一现象,我的问题是,文学和话语又是怎么走到一块呢?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就必须探讨文学在20世纪的观念变迁。 文学观念即人们是如何理解文学的,文学的要素有哪些,其中一个重要的要素是语言。但在20世纪文学研究领域,文学与语言的结缘却并非向来如此,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文学-文字”阶段,在20世纪初。文学与文字的关系自古以来就被人强调,并惯性地体现在现代中国文学界。如林传甲的《中国文学史》(1910),前三编的内容主要是文字、音韵、训诂,是传统小学的重要内容。再如鲁迅的《汉文学史纲要》(1927,1938),首先讨论的也是文字。这种关于文学起源的探讨可以称为“小学模式”⑥。不过,文学-文字模式也有其不足。一是书面优先,多关注书面语言(文字),对口头语言关注较少。二是“字中心主义”倾向,对单体的(汉)字关注较多,如字的形象美、音乐美等,而对词、短语、句子、篇章等关注不够。三是,同样是文字作品,有些不是文学,对此文学-文字模式无法做出解释。⑦于是,文学-文字模式就必须进一步向前扩展。 第二阶段是“文学-语言(形式)”阶段。形式主义推动了语言研究,改变了文学研究的风貌,对西方影响深远,但是在中国,他们的影响显然不足。影响来自哪里呢?答案是:苏联文学理论,代表人物是高尔基。高尔基在《和青年作家谈话》(1934)中认为,文学有三个要素,语言、主题、情节。“文学的第一个要素是语言。语言是文学的主要工具,它和各种事实、生活现象一起,构成了文学的材料。”⑧由于1949年之后,中苏特殊密切的政治联系,学术领域也受到极大影响,“文学的第一要素是语言”、语言“工具论”也就自然在中国广为传播,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形成于60年代并在80年代占统治地位的两本统编文学理论教材——以群的《文学的基本原理》(1963、1964,1979)和蔡仪的《文学概论》(1979),它们都直接引用了高尔基的观点,并且明确说“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不过,相比意识形态、内容等,语言的排序位置是非常靠后的。由于教材中对文学-语言关系的强化,使得“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成为一个不言自明的命题。但是,到了90年代以后,“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受到质疑,学者们反思并批评了语言工具论、反映论、从属论。王一川认为,这一命题自身有两大缺陷,其一是将语言工具化,其二是忽略民族语言(母语、汉语),“对于汉语文学来说,结束有关‘文学是语言的艺术’的笼统谈论而专谈文学是汉语的艺术的时刻,应当说已来到了”。⑨在我看来,还有第三个缺陷,就是形式主义的语言观,形式主义虽然重视语言,但抽空了语言的思想内涵,斩断了语言与外部的关系,驻足于内部形式,不期然走向了另一极端。由此可知,文学-语言模式也不得不做进一步的拓展。 第三阶段是“文学-话语”阶段。话语,尽管含义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使用中的语言”,或者说是“富含意义的符号行为”。⑩话语在人类交际(交往)活动中一直都有着重要地位,虽然结构主义语言学强调语言的系统,但对日常的、个人的言语关注不够。 话语的被重视首先来自于反结构主义语言学。20-30年代,反结构主义的语言学首先出现于苏联,代表人物是巴赫金。巴赫金在《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哲学》(1929)一书中分别批评了个人主观主义语言学(洪堡)和抽象客观主义语言学(索绪尔),进一步探讨了言语交际(交往)的重要性,其中论述的焦点之一就是话语。在巴赫金看来,话语的特点是:“纯符号性、意识形态的普遍适应性、生活交际的参与性、成为内部话语的功能性,以及最终作为任何一种意识形态行为的伴随现象的必然现存性。”(11)以更加具体、实践、动态的视角观照话语问题。反结构主义语言学鼎盛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法国,代表人物是罗兰·巴特、杜夫海纳等人。巴特强调文本,区别于作品。文本又分可读、可写两类,可写文本表现了话语的狂欢。杜夫海纳认为艺术是“超语言学的最佳代表”。“超语言学”是“超意义”的,此时意义成为“表现”。(12)“超语言学领域”就是表现的领域、创造的领域,是活的语言——话语,所以杜夫海纳说,“作品在说话,艺术是话语”,(13)并强调不是从语言理解文学,而是从文学理解语言。 其二,20世纪中期,存在论语言哲学对话语(言说)的拓展,代表人物是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语言哲学的思想进路不同于语言学,语言哲学强调语言的本体论地位。海德格尔的著名命题是“存在在思中形成语言,语言是存在的家”。其他一切都不是存在的家,语言和存在的关系是澄明,而不是逻辑的分析、理性的证明。所以“人以语言之家为家。思的人们与创作的人们是这个家的看家人”。(14)原初的语言就是诗性的语言,而不是对象性的语言。因此,语言是在言说自己,而不是所谓的人说语言。维特根斯坦后期对日常语言活动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提出“语言游戏”说,任何一种言说都伴随相关的行动,也必须遵循一定的规则,这种规则来自于生活本身。因此,说话就是生活(形式)的体现。(15)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都强调语言对生活、存在的本体论意义,是索绪尔提到的“言语的语言学”的进一步落实和深入,给后世语言学产生了重要影响。 其三,50年代,话语语言学(Text-linguistics)兴起,带动了对超句法的话语(篇章)的研究。话语语言学的话语除了超句法这一要素外,另一要素是“交际”。(16)任何交谈、对话都不是单纯通过句子完成的,尽管在有些时候句子甚至词都可以成为话语,但只有这些词、句实现了交际目的才可以称为话语。故此,话语是交际的基本单位。话语分析也就是在促进人与人之间的理解与合作。(17)应用话语语言学重视与文学研究的结合,拓展了文学研究的方法和内容,也出现了一批相关成果。(18)话语语言学对篇章的重视日益拉近了与修辞学、文体学的关系。除了话语语言学,还有一种注重语言交际功能的语言学分支——功能语言学,对语言的各种功能(如交际功能)进行专门探讨。功能语言学(批判性话语分析)强调认知心理,不同于传统的认识论,对个体性、构造性、文化性关注较多。(19) 其四,语用学的发展。50年代兴起了言语行为理论(奥斯汀),至70年代,语用学日益成熟。何兆熊认为,语用学的两个要素是意义和语境,比单纯强调意义的语义学向前拓展了一步。(20)90年代以后,文学语用学得以确立,进一步拉近了语言学与文学研究的距离,将文学视为人类言语交际的一种形式。文学语用学不但扭转了此前语用学多注重口语的倾向,也扭转了文学研究过分注重形式主义的传统,将文学研究纳入社会、历史、文化的时空之中加以考虑,注重语境、接受状况等。(21) 其五,90年代,文学与话语的密切关系进入中国文学理论界。一方面,主流文学理论教材引入话语。1992年,童庆炳主编的《文学理论教程》是首部讨论“文学与话语”的教材,该书认为文学首先意味着它是人们的说、写、听、读、思等活动及其产品,这就是话语活动和话语产品,或者说是话语。(22)《文学理论教程》对文学的定义是:“文学是话语蕴藉的审美意识形态”,随着这部教材的广泛传播,这一定义也流行起来。(23)另一方面,文学理论研究引入话语。1996年,“文论失语症”成为中国文论界的重要问题,(24)紧随这一问题的是中国文论的“话语重建”,(25)由是而起的是对中国文论(文学理论)话语问题的关注,使话语在文学理论界广泛传播,从话语角度研究文学理论问题蔚然成风。(26) 从文字到语言,再从语言到话语,文学话语终于成为重要的研究对象。(27)这不是某个人的意志的结果,而是历史的选择。文学-语言、文学-话语构成了20世纪文学研究领域语言学转向的两个阶段。文学语言注重文本内部分析,文学话语则注重文本的内部-外部分析、语境、交际过程。文学话语从根本上是“后形式主义”的,但不是形式主义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