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律美学的自闭性 我很同意把美理解为“艺术行动”的提法,但在其性质问题上,我和旭光君有个不同的意见。他的看法来自康德,认为审美和认知、道德与官能满足等人类其他活动有很大的差异,是种“自律”的活动,换言之,是一种非认知、非功利性的活动(刘旭光8)。康德这种看法在西方有很大影响,席勒的审美游戏说、唯美主义、形式主义美学等,大多以此为理论源头。中国近些年来的文艺观念也自觉不自觉体现出这种影响,很注意强调文艺的自律性,甚至用这种自律性作为文学史编写的理论基础。这当然是件好事情,好就好在它让我们多关注一下文艺自身的特殊性。特别是对中国,对一个历史上让文艺承担了太多认知、功利性责任的国度而言,提文艺的自律,有很强的针对性,甚或有着知识分子深层的“自保”意图。如果审美活动果真成为一块自由的“领地”,无疑就有了某种话语赦免权,历史上的许多悲剧就可以避免重演。这种意图不难体谅。 问题是,如果承认马克思“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501)的这个判断,审美活动就不可能同认知、道德、官能满足等生活活动彻底撇清关系。人活在人群中,人的审美活动尽管特殊(每一种活动都有自己的特殊性),却也必然会同其他生活方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相隔断,那只是一种愿望和想象。想象毕竟不是现实,如非得把它当作现实,这样的现实即马克思所讲的“抽象物”。就像巴台农神庙(Parthenon Temple)的美,绝不仅仅意味着大理石柱廊多立克式(Doric Order)的古朴、静穆,黄金分割的优雅、恰当,而是意味着当时走在街道上的雅典公民,意味着他们战胜波斯后的骄傲,他们的信仰,他们对勇敢的确认。美体现在他们的生活体验当中,里面有认知,即便不同于哲学的玄思;里面有道德,哪怕勇敢只表现为散步时挺起的胸膛;里面也有感官的享受,只需看看他们望向神庙时肃穆或惬意的表情。如果抽去这些,我不知道巴台农神庙的美,是否会只剩下一些形式上的数据。我想,康德自律美学不现实的地方就该在这里。抽象可以划分存在,却不能替代存在。马克思在后半生,非常忌讳唯美主义的诗人参加到工人运动中来,称这些“职业文人”“会不断制造‘理论上的’灾难”,②根据恐怕也在这里。 马克思为什么用“灾难”这个词?在我想来,大概是将抽象理解为现实存在,会看不清审美,也看不清现实,在有些时候,指其后果为“灾难”并非危言耸听。想想为我们某些教科书推重的“文学自觉时代”的魏晋时代,想想嵇康、阮籍、陶渊明等人潇洒文字内里的煎熬和不潇洒,甚或想想1942年延安文艺整风时期,毛泽东让知识分子向群众学习的苦衷,该不难体察这点。看不清,意味着蒙昧;蒙昧有很多种,自律美学当居其一。人存世间,审美活动很重要,但不意味着其他活动不重要,比如经济、政治、宗教等,甚至比审美更重要。由此就不难理解,柏拉图指责荷马时,为什么理直气壮地采用“真实”这一认知标准;③亚里士多德为诗人辩护,说“诗比历史更真实”(81)时,为何也沿同一个尺度。不是说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话没有问题,但否认审美活动中有其他活动的因子,肯定会有问题。 如果查勘一下审美活动的历史和今生,会发现没有哪一个活动真正能摆脱其他活动的纠缠。这不是审美活动的错,错的只是我们的观念,说明自律美学的观念并非出自审美活动的实际“语境”,而是来于他处。对此,杜威曾说过这么一段话:“有些理论将艺术及其鉴赏归入到某一独立领域,同其他经验方式隔离开,这样的理论并非从艺术题材本身推导出来,而是明显出自那些外部条件的影响。”这些“外部条件”包括:1.民族主义与军国主义掠夺艺术品,修建美术馆,以炫耀自身武力;2.资本主义制度下,暴发户(nouveaux riches)、收藏家包括国家社群显示自己文化品位的心理;3.商业全球化趋势下,艺术品批量生产后“土生土长地方性的流失”;4.艺术家拒绝迎合经济潮流所采取的审美“个人主义”姿态(Dewey Art as Experience 8-10)。杜威的概括周详与否姑且不论,但它对博物馆艺术、艺术商品化、审美精英化的批判,既可以让我们看到不同审美现象背后相同的自律美学观念,又可以令我们明白,这种观念的产生就脱离开了审美活动本身的语境,是其他人类活动,特别是资本经济刺激下的产物。 杜威没有看到,或者他没有说,自律美学其实也是近代自然科学观念的伴生物。邓晓芒先生把文艺复兴之后的西方思想看作是文艺复兴的延续(邓晓芒6),在反对神学蒙昧的意义上,这有道理,但不全对。我一直以为,英国经验主义、法国启蒙运动等,在继承文艺复兴人学思想的同时,更有反拨;反拨的是后者向古希腊罗马复归的理想化倾向,它来自1527年查理五世对罗马的劫掠,几乎一夜间扑灭了理想的燥热,迫使人们面对严酷的现实。在这种背景下,弗·培根开始压制形而上学的冲动,从认识论的角度确认知识在经验“实验”中的合法性,从而为自然科学提供了哲学的依据。这样做的时候,培根也颠覆了古希腊以来的美学传统,不再把审美活动当作真善美的统一,后三者各成方圆,自行其是。哲学(包括自然科学)“切不可给我们的认识装上翅膀,反应挂上铅锤,以免跳跃和飞翔”(Bacon The New Organon 83)。“飞行”是审美活动的特权,是想象,是虚构。“想象不受物质规律的约束,它随心所欲[……]它提供的只是虚构的历史[……]这种虚构的历史可以给人心提供虚幻的满足”(Bacon “Advancement” 89)。这样,就不能用真,也不能用善来要求审美活动,它只是一种闲情逸致,是一种“纯净的趣味”。我们常说自律美学从康德开始,实际上应该是培根。④培根的美论“虚构”审美活动的同时,也“虚构”了自律美学本身。因此,尽管我不完全同意邓晓芒先生的某些意见,却很赞同他对康德道德学说的判断(同样适用于康德美学),即它是“非历史的”,是“脱离尘世和客观世界一切可以把握的对象,只是对超验而不可知的彼岸世界的一种主观假设”(邓晓芒11)。 自律美学的自闭性,非但不符事实,在理论上也封闭了审美活动进入日常生活实践领域的可能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