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立脚点狭窄,把民间通俗文学排除在研究视野之外,并不仅仅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文学理论的弊病。我在2002年文章中引用了巴赫金的话,巴赫金认为,不但是当时的苏联,就是整个欧洲几百年的文艺理论,欧洲的诗学,也“是在很狭窄、很有限的文学现象的材料上产生和发展起来的”。他说,欧洲文艺理论局限在“官方化了的文学和语言之上层”,“官方化了的文化只是被非官方大洋所包围的一个小岛”;“现代文艺学的一个主要不足,在于它企图把包括文艺复兴时期在内的整个文学全纳入到官方文化的框架内”。他的极富特色并有深远影响的“狂欢化”理论,就是由对民间文化的长期观察和思考中提炼、抽象出来的。他提出的“必须对整个艺术和意识形态的把握方式加以实质性的变革,必须对许多根深蒂固的文学趣味要求加以摒弃,对许多概念加以重新审视,重要的是,必须深入了解过去研究得很少而且肤浅的民间诙谐创作”⑥,虽然是就拉伯雷研究而说,显然也表达了他的文学理论主张。 不同的文学理论家看到的文学景象可能是很不一样的,文艺理论家的文学理念制约他心目中文学疆域的范围。一个读者和一个文学家,把散曲、戏曲、小说排除在文学领域之外,那是他个人的事:一个文艺理论家如果只爱温柔敦厚、高雅蕴藉的文学作品,也难以深责;倘若有人自己除却雅言不屑知,还不赞成、不支持别人了解、研究、分析“雅言”之外的文学世界,能说那不是一个问题吗? 对于需要改变文艺理论研究的立脚点狭窄的状况,对于应该重视民间通俗文学的看法,当然有人,可以不同意,可以反驳,可以认为我们的文艺理论的基础并不狭窄,可以主张大众通俗文艺不值得文艺理论去关注,那么,他就应该去论证自己的观点。但是,李、熊文章不是这样做,而是转换了论题,他们说:“王先霈强调每个文学理论家批评家承认文学世界的整体存在,虽然看到了文艺世界的联系,但却没有看到文艺世界的差别。王先霈所说的文学世界的全部、整体既有好的和真的文艺现象,也有坏的和不真的文艺现象。……文艺批评家如果承认文学世界这个整体的存在,即存在即合理,而不是激浊扬清,就不但放弃了真正的文艺批评,而且不可避免地陷入自相矛盾中”, “文艺批评家对文艺现象不可能不分好坏真伪地照单全收”,我在他们的文章中没有看到两位作者怎样证明上述论断,为什么说承认整体就是没有看到差别、就必定放弃了文艺批评。他们没有举出,我,或者别的哪个研究者,在什么地方说过,文艺理论研究要对文艺现象“不分好坏、真伪地照单全收”。李、熊文章中所说,“王先霈强调每个文学理论家批评家应充分注意自己身边至鄙至俗、极浅极近的文学并从中提炼出新的美学原则”,更是使我觉得十分讶异!我的那篇文章说,今天的理论家对身边“至鄙至俗、极浅极近”的文学应给予更充分的注意,是紧接在举出李贽的言论之后。李贽在16世纪浓厚的崇古非今的氛围中,改变文艺理论的关注点,提出“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变而为传奇,变而为院本,为杂剧,为《西厢曲》,为《水浒传》”。传奇、院本、杂剧、小说,就是他所指的需要下大力气研究的“至鄙至俗、极浅极近”的文学。历史证明,那些才是最能标志元明文学崭新创造的作品,也因此,李贽等人才实现了他的时代文艺理论的新变。参照古今中外的经验,我们现在的文艺理论也有必要扩展自己的立脚点。我那句话的原意是很明白的,李、熊文章却让读者把“至鄙至俗、极浅极近”与“坏的文学”联接上,这样的做法,在学术讨论中很不严谨。 这里,不妨进一步说说我在那篇文章里没有展开的意思。我不止是从来没有、也不会强调“每个”研究者都应该研究通俗文学,也不认为“每个”研究者都必须以高雅文学为研究对象。文学世界极其丰富复杂,“每个”研究者选择什么题目,别人何苦去指手画脚!个人的精力和能力有限,对于多数研究者来说,集中思力、笔力在较小的题目上,取得有特色的、经得起时间淘洗的成绩的几率更大。我曾在不同场合引用汤用彤先生的话:如果是第二等的天资,就老老实实做第二等的工作,有可能产生第一流成果,勉强去做第一等的工作,则往往第三流的成果也拿不出来。⑦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评说乾嘉学派的代表人物之所以能创造一个学术高峰的缘由:“……戴东原一派的学风,专作窄而深的研究,所选的题目或者是很小的,但在这个题目的范围内,务把资料搜齐。类书式的案而不断他们是不肯的,但判断总下得极审慎。所以他们所著虽多属小篇,但大率都极精锐。”⑧梁氏这些话,对当前很有些浮躁的学风很有针砭作用。做宏大的题目固然不错,做较小的题目也未必一定输人一筹。我主张的是,手里做小题目,心里不忘大背景。我在那篇文章中说的是:“每个文学理论家批评家往往有自己关注和熟悉的专门领域和研究重点,但他的心里要装着文学世界的全部、整体,就是说,要意识到、要承认整体的存在。什么叫做‘全部’文学现象?这并不是一个数量问题,而是一个文学理论观念问题。……当今文学理论家遭遇的困境是,文学和非文学界限不清,并且有日益模糊化的倾向。根据传统观念不能进入文学殿堂的文本,如今却在社会文化生活中、在大众的文学接受中占据了显赫的地位,而传统文学观所重视、珍视的文本,则每常受到冷落。这就使固有的文学理论不但感觉窘迫,而且面临自身生存的危机。”这些话,我现在依然不觉得有什么错误。事实上,十多年来,文艺理论界不少人已经在努力回答当代文化生活实际提出的这个问题,用各自不同的阐述,在争论中推进文艺理论的变革。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