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海关钟相类似的一个意象是“夜明表”。在《钥匙》一诗中,诗人刘振典想象困顿于风涛的渔人追逐一把失落的钥匙所象征的希望的闪光,继而把这一闪光喻为夜明表的光亮: 我睁眼见了渔夫所追的闪光 正落于自己枕边的夜明表上: 夜明表成了时间的说谎人, 烦怨地絮语着永恒的灵魂。 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夜明表成了“时间的说谎人”?夜明表似乎述说的是关于灵魂的“永恒”,但其实它的秒针的每一下轻响都诉诸瞬间性,所以永恒只是一种幻觉,有如一粒沙中见天国一样。表的存在只昭示了时间的相对性和时间的流逝性本身。从本质上说,时间并不是人的拯救者,它更多的是使人产生一种失去的悲哀,甚至是现代人焦虑的根源。因此卞之琳有诗云: 别上什么钟表店 听你的青春被蚕食 ——《圆宝盒》 钟表店里无数的表在流逝着无数的时间,好像人的青春生命也被一点点地蚕食。诗人以拒斥的方式表达着钟表意象所蕴含的深刻的现代寓意。而“表”的意象,更为卞之琳所酷爱。对执著于时间的“久暂之辩”和空间的“相对之辩”的卞之琳来说,“表”的意象本身就具象化地负载着时空意识,成为表达诗人奇思妙想的最好的载体。如他的《航海》: 轮船向东方直航了一夜, 大摇大摆的拖着一条尾巴, 骄傲的请旅客对一对表—— “时间落后了,差一刻。” 说话的茶房大约是好胜的, 他也许还记得童心的失望—— 从前院到后院和月亮赛跑。 这时候睡眼蒙眬的多思者 想起在家乡认一夜的长途 于窗槛上一段蜗牛的银迹—— “可是这一夜却有二百浬?” 诗人拟设的是航海中可能发生的情境。骄傲而好胜的茶房懂得关于航海的时差知识,知晓一夜航行的空间距离上已蕴含了时间上一刻钟的误差,因而骄傲地让旅客对表,这一行为多少有点可笑,其中不无些许炫耀,但航海生涯毕竟给他带来了严格的时间感。这种对于时差的认知在茶房从前院跑到后院和月亮赛跑的童年时代是不可想象的。同样唤起了故乡记忆的是轮船上的“多思者”,在睡眼蒙眬中,“多思者”意识到轮船在一夜之间已航行了二百海里,而同是一夜的长度,在自己的家乡,蜗牛却只在窗槛上留下短短的一段银迹。这里昭示的是航海与乡土两种可堪对照的时间和空间。《航海》由此试图表达的正是一种时空的相对性。 “多思者”这个人物身上,多少投射了诗人卞之琳自己的影像,而“多思者”从一段蜗牛爬过的痕迹上去“认一夜的长途”,则使人联想起卞之琳在《还乡》一诗里写到的祖父:“好孩子,/抱起你的小猫来,/让我瞧瞧他的眼睛吧——/是什么时候了?”这种从猫的眼睛的瞳孔在一天里的变化分辨时间,构成了乡土时间意识的忠实写照,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的《钟表》篇里开头即说“中国人从猫的眼睛里看时间”(23),也间接透露出波德莱尔把这一乡土习惯指认为中国人的带有普遍性的民族特征。而我们透过《航海》中“多思者”对家乡的想象最终捕捉到的是都会与乡土两种时间观念的对比。而在时间意识背后,则是两种生活形态的对比。再如卞之琳的《寂寞》: 乡下小孩子怕寂寞, 枕头边养一只蝈蝈; 长大了在城里操劳, 他买了一个夜明表。 小时候他常常羡艳 墓草做蝈蝈的家园; 如今他死了三小时, 夜明表还不曾休止。 小时候养的蝈蝈和长大后买的夜明表,形象地反映了两种文明方式。这首诗特出的地方尚不在于对时间、空间抑或城市文明和乡土文明的反思,而在于卞之琳借助于“夜明表”引起的联想,使两种时空并置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对比性。其中诗人的价值观上的倾向性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种对比本身。而中国在从古老的乡土文明向新世纪的工业文明转型期的丰富而驳杂的图景,在《航海》和《寂寞》两首诗中对时间的辩证思考中,获得了一个具体而微的呈现。 现代派诗人笔下的时间主题因此成为透视20世纪中国的都市和乡土之间彼此参照和互相依存关系的最具有典型性的主题形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