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既然话语的行为方式即人的生存方式,那么,文学话语究竟为人提供了一种怎么样的生存可能性呢?应该说,这是一种边缘化的生存方式,也是理想化的生存方式。 当文学贬抑了话语表述的主导地位,强化了话语施为的建构性和言外之力,话语活动就变得更为复杂、更不稳定了。话语的施为性、建构性与表述性、指涉性两者间侧重点的转移和意向转换也变得更为灵活。一方面,“文学是以言行事行为的表达,即语词以自身的方式运行,不论写作者的意图是什么”⑨。它展开话语行为,讲述文学事件,构建文学虚构世界。在话语构建作品虚构世界的过程,话语与现实世界的关系被暂时悬置了,它的指称功能被中断了。文学话语的指称“与日常语言的指称之间是断裂的。通过小说和诗歌,就在日常现实中打开了一个新的在世存在的可能性”⑩。在文学的话语世界中,人既归属话语行为,又占有话语行为,人与话语相互对话和激发,相互作用和影响,相互生成和融合。人参与了话语建构世界的活动,同时又居于游于这个话语世界,自由地生存于这个人和话语共同创建的文学虚构世界。 另一方面,文学话语行为并没有废弃话语对现实世界的表述和指称。无论文学话语构建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即便是唯美的或超现实的或魔幻的或荒诞的,譬如马拉美的《海风》、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尤奈斯库的《秃头歌女》等等,也未能最终剥夺话语表述和指称现实的权利。所以利科又说:“在诗歌的隐喻性话语中,指称能力与日常指称活动的消失结合在一起;富有启发性的虚构的创造乃是重新描述的途径:由语言表达的现实性将显示与创造结合起来。”(11)文学话语建构虚构世界的行为暂时悬置了话语的日常指称,然而,却为重新获得新的指称目标和新的指称方式提供了可能,利科称之为“隐喻指称”。那么,当话语重新表述、指称现实世界之际,人与话语间的关系又改变了。人从建构话语世界的活动中超脱出来,与文学虚构世界分离开来,并开始重新通过话语及其建构物来表征、指称现实世界,认识、评判现实世界,而此时,人自己也已经立足现实之中了。整个文学阅读过程,就充满着两个世界,即文学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间的转换。这就意味着:在文学话语活动中,人既生活在文学虚构世界又生活在现实世界,人就往来穿越于两个世界之间。因此,人事实上生活在两个世界的边界,同时拥有了两个世界。话语行为的复杂性、多变性为人提供了最为多样化的生存可能性和最为开阔的生活视野。 正如话语表述、指称一般是概念性活动,它诉诸人的意识和理性,话语言外行为和取效行为则常常是非措辞、非概念性的,它构成了一股言外之力,因而可以直接诉诸人的心灵、情感和无意识。在整个文学话语活动过程,人就处身意识与无意识的边界、理性与非理性的边界,他所有的心理内容,包括意识和无意识、理性和情感都被充分调动起来,发掘出来,参与到文学话语活动之中,参与到虚构世界的创建和现实意义的理解之中。如果说,文学话语行为所具有的言外之力将人卷入文学虚构世界,让人生活其间,醉心其中,人则敞开心扉来承接话语世界赐予他的恩宠和感动,深入体验他所经历的事件和所面对的一切;那么,话语表述和指涉又唤醒人的理智,重新赋予文学以认知功能和批判功能。而文学话语行为对人心灵的敞开、对心灵力量的激发,则为现实世界的敞开提供了先决条件,这也正是海德格尔所说“大地的敞开”和“真理的显现”。 文学话语施为性、建构性与表述性、指涉性相互纠缠的独特关系,就决定了文学活动的边缘性质。无论作者或读者,都生存于文学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无意识状态与意识状态之间、感性与理性之间、体验与认知之间、情感与思想之间、创造与评判之间,是种种活动方式和状态的转换和交织中,在不断地过渡和越界。文学话语活动为人创设了最为丰富多样的在世存在,创设了一种全面占有人自身、实现自我可能性的理想存在。 艾布拉姆斯指出:“我们对语言的使用和理解并非一种科学而是一种实践。”(12)文学话语施为性、建构性与表述性、指涉性相互交织和转换,不断改变、协调着人与话语、世界之间的关联,构成了归属、占有关系又创造着间距。这正是利科所说的解释过程中归属、占有与间距间的辩证关系。文学话语活动中,人归属又占有话语行为、归属又占有文学虚构世界的同时,创造着多种“间距”:其一是话语行为所创建的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构成了间距。对于现实世界来说,文学虚构世界总是“另一个”被改造重铸了的世界,一个人为的非现实的异在世界。其二是人在虚构世界中的生存方式、生存状态与在现实世界中的生存方式、状态之间也构成了间距。文学世界作为想象的虚构世界,它给予人以理想的自由存在,这种存在方式不同于人被决定的既成的历史存在。人理应据有现实和非现实这两种相通又相异的体验和经验,并且必须将这两种体验和经验相补充、相对照、相批判、相融合,人才成为完整的人、健全的人。其三是当话语处在表述、指称活动之际,人与话语本身又构成了间距。人不再和话语行为相融合,不再归属或占有话语,而是与话语拉开了距离,将话语作为工具来表征、指称现实世界。“间距化的概念与归属概念在这一意义上辩证地配对,即通过波动于远近之间的间距化关系,我们属于某种历史传统。解释,即是将(时间上、地理上、文化上、精神上的)远的变成近的。”(13)在复杂多变的文学话语活动中,正是这种不断形成的归属、占有和间距共同为理解开辟了道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