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现实还有一种方式是寻找和构造另一个世界,张炜就是如此。如他很认同的持有“生活在别处”姿态的米兰·昆德拉一样,张炜也着意在作品中营造了一个“别处”的世界。其于20世纪90年代初创作的《柏慧》主人公开了选择“葡萄园”逃离现实、遗世而居的先河。此后,张炜的很多作品都沿袭了葡萄园这个意象(后来又发展为“荒野”、“野地”等),建构起在现实之外的另一世界——对于张炜来说,“葡萄园”世界并不是简单地指向乡村,特别是并非现实的乡村世界,它更是一个心灵的所在地,一个理想和精神的处所。它蕴含的是自然宁静的精神和美善的道德品格,既对比于现实,也蕴含强烈的拒绝和防卫姿态——其作品中的每一个主人公,都怀有逃避现实、奔赴荒野自然的强烈渴望,离开充满欲望和失落的城市,到宽阔自由的大自然中去游荡和陶醉,是他们生命中的最大快乐和最高梦想。正如张炜将代表作《你在高原》的副题名为“一个地质工作者的手记”,主人公宁珂几乎始终处在城市现实与野地游荡的徘徊之中;《外省书》中的史珂从京城逃到偏僻海滨城市,最后落脚于荒凉废弃的旧屋子,不断地从现实退避成为他生活方式的基本缩影;《刺猬歌》中的廖麦也最终离开城市,渴望到乡村农场中去过贴近自然的生活;《丑行或浪漫》更以在城市中深陷无奈和孤独的铜娃,对比于充溢着乡村自由和旺盛生命力的刘蜜蜡。铜娃对刘蜜蜡的强烈渴望和依恋,正源于由于在现实中极度匮乏产生的强烈梦想。 其三,艺术上的非现实化特征。张炜的创作历史达30多年,其艺术特征的总体倾向是从写实向抒情和思辨的发展。特别是近期作品,抒情、思辨和象征成为其作品最主要的艺术表现方式。以《你在高原》为例,如张炜自己所说:“它们无论有多么完整,有多少头尾相衔的故事,在我漫长的心史之章里,也仍旧像断断续续的自语或日记,恍惚,内向,琐屑,芜杂……”⑥作品虽然叙述了多个故事,但它们几乎都是零散和片断的,只有宁珂的情感和思辨在贯穿和主导。换句话说,整部作品就像一首循环往复的抒情曲和哲理诗,宁珂不断变化的行踪是轨迹,而其情感的抒发和思绪的流动则构成作品的基本结构和中心。对此,一些评论家表示了批评,但其实,张炜创作所追寻的目标本就不是写实,也不在人物,而是诗意。近年来,张炜多次表达对诗歌和童心的大力推崇:“纯文学作家应该更具备童心和诗心。我一直认为,童心和诗心才是文学的核心”⑦;“诗无论从哪一个方向来说,都是相当的敏感和深邃的、极独特的一次抵达和综合,当然包含了最大的喜悦,所谓的凄美、壮美和悲剧美,甚至还有其他,全都包含其中。它是整个的综合,最敏感、最深邃、最个人性和最具有敏悟力的独特的呈现,诗是这些东西”⑧。为此,张炜近年创作了比小说作品数量更为庞大的散文和诗歌作品。我们都知道,在所有文学形式中,虚构的小说对应着更广泛的现实,而以真实为前提的散文更偏向个人世界,诗歌更是典型的内倾型文体,与现实世界相隔最远。显然,张炜的文体选择与他创作题材和艺术特征上的变化一样,蕴含的都是对现实的疏离和拒绝立场。 退却是张炜近期创作的趋向,但退却并不一定就是溃败,它还有另一种内涵,就是战略性的撤退。张炜显然属于后一种。在散文和创作谈中,张炜多次表达了自觉远离时代和现实的思想。他反对作家过于切近现实,认为:“作家对时代要有遥视的能力”,“有时需要训练自己遥视和退开的能力,远远地打量当代生活。对时代退一步看,更能明了我们处于什么时代;跟各个不同的民族去比,就更能认识我们民族的特征”⑨。他还将“优秀的文学家”定位为“必须是全球化进程中的一些逆行者”⑩。包括文学阅读,张炜也大力推崇传统经典作品,对当下流行的作品、特别是通俗文学和网络文学作品表示坚决的拒绝和批评(11)。由此可见,张炜的退却是他自觉选择的文学姿态,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表现他对现实的看法,或者说是为了更好地表现他的坚持——事实上,正是这种与大多数作家不一样的坚持姿态,构成了张炜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文学中的显著特色,也使他在当年成为“抵抗投降”的代名词。这一点,在张炜近期创作中依然如故。正如张炜将其代表作品命名为“你在高原”所寓意的,追求一种超越于“平原”之上的“高原”精神,不苟同于世俗与平庸,并在拒绝中坚守和追求,是张炜近期退却姿态的深层底蕴,也是他高度自觉的创作目标。具体说,张炜所坚守的精神内涵主要表现为两个主题: 其一,道德,或者说善。道德守护是张炜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作品的最大特色,也是他最引人争议之处。近期张炜作品虽然有所变化,但基本倾向却仍然保持着。比如,“家族”依然是其许多作品的重要表现内容;在品评人物和时势时,善良和忠诚与否永远是最基本的标准;包括如何对待女性和友人的生活细节,也成了其评判人物品行的重要标准。至于对品德善恶的褒贬,对行为美丑的评判,更是在作品中时时可见。典型如《你在高原》中的《家族》《橡树路》《忆阿雅》等,道德质询始终处于其历史探究和现实追问的重要中心,作品也多方面地表现了善与恶、忠诚与背叛之间的尖锐对立。在《无边的游荡》中,作品对人物提出一个尖锐的道德诘问:“你准备和谁站在一起?”事实上,这种诘问贯穿于张炜近期许多作品中,它既是对人物,也是对读者,甚至也是作者自设的,它在根本上显示出道德在张炜创作中未曾移易的重要位置。 其二,自然,准确说是自然精神。自然,是张炜小说一个突出的内涵。从最基本的自然景观层面上说,从最初的“芦清河系列”开始,张炜的作品都进行了特别关注,事实上,对自然景物和动植物的精细描摹已经成为张炜作品最显著的特色之一。此后,张炜作品中的“自然”内涵更为丰富,特别是近年来,他有意识地将“自然”与“野地”、“土地”和“生命”相联系,赋予其“自由”、“浪漫”、“神性”、“生命力”等精神特征,将人与自然的关系密切链接于人的根本生存方式。显然,在这里,自然已经升华为一种精神,已经与人类的生命状态、与人和自然的基本关系相沟通,所以,张炜将自然与自己的创作密切关联在一起:“只有土地才从根本上决定了我们的性质,并且会一直左右我们。我们应该懂得从土地上寻找安慰、寻找智慧和灵感。我这不是一种虚指,而是说要到真实的泥土上去,到大自然中去”(12);“田野上是生长繁衍各种生命的地方,是泥土。我觉得一个搞艺术的人,不管他是搞什么题材或体裁的人,都不能离开它。因为一离开它,就不会理解生命的奥秘”(13)。在近期部分作品中,张炜通过主人公们对自然世界的梦想、感喟和追求,鲜明而充分地表现了这一精神。 上述张炜近期小说的创作特征,与他20世纪90年代初的创作有相当密切的联系,特别是在对道德的坚守上。然而,我们更可以感受到之间的许多差异。而且,细致审视张炜近期创作可以发现,这期间的张炜也不是一成不变,而是有着不断的变化和发展。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