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意境理论:为己与为人的双重功能 生于天地间,王国维生命的脚步,总显得异常匆忙。王国维给人的印象,很是平静,但是他的心灵,却常在惊涛骇浪间,苦苦挣扎,难以平静消歇。王国维生命之弦,总嫌绷得太紧。他的情感浓烈得像酒,因而,他的忧伤,总是没法除去,他的痛苦,实在也难以消弭。要而言之,他的悲痛忧伤有二。 其一,他悲己忧生。他幼年丧母,早年即种下悲伤的种子。王国维曾说,歌德之母性情优雅,对歌德产生了良好的影响。他对歌德的羡慕,实是对幼年丧母之痛的流露。研究表明,人与世界建立的最初和谐关系,凭借的是母亲。母亲离去,和谐关系遭受破坏,必留下心灵的创伤。据王国维交代,他的性情向来忧郁。可以说,王国维的性情忧郁,是他生母早逝,给他带来心灵创伤的某种折射。祸不单行。王国维步入中年,结发之妻又永远离他而去,给他留下的是满目的凄凉。挣扎于悲痛中,人生何去何从,前方的路途何在,他深感焦虑迷茫。他在追问,但不知所措:“试问何乡堪着我?欲求大道况多歧。”他说:“‘我瞻四方,蹙蹙非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④在此,与其说是诗人的忧生,还不如说是王国维自己的忧生。性情悲伤,生事亦累,他尝遍了人生之辛酸苦辣。 其二,他伤道忧世。晚清局势风雨飘摇,社会文化山摇地动。史学家钱穆指出,晚清的最大特点是变。⑤变以及变的渴望,凝聚成浓厚的精神气息,在晚清语境中,蔓延开去。王国维就处身于巨变的时代情境中。西方列强的入侵,把中国推到亡国灭种的险恶境地。洪杨之乱的爆发,损伤着中华帝国的元气。外患与内忧,使晚清大厦,摇摇欲坠。知识精英的求变意识,变得空前强烈。历史地看,求变的焦点,由洋务运动的器物,移到维新变法的制度,最后定格于西方的学说。对此贺麟说过,中国人意识到,西方的器物、制度背后,有深厚的观念支撑,是经历了血的教训的。⑥贺麟的观察,是符合事实的。西学的输入,给传统文化带来的冲击是空前猛烈的。民族的内忧外患,社会的激越变化,文化的中西碰撞,中国的出路何在,问题庄严的提了出来。身为知识分子,王国维有良知,亦有时代担当。因而,面对严峻的问题,他寝食难安,心急如焚。他忧世甚深。王国维曾说道:“‘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诗人之忧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似之。”⑦此乃王国维忧世的夫子自道之言。当民族的苦难,社会文化的败相,宛如落英缤纷,撒落在他的心间时,他业已痛苦的心灵,就会变得更加沉重。 情感异常浓烈的王国维,忧生与忧世的双重煎熬,把他推向了痛苦的深渊。因而他的痛苦体验,要比常人刻骨铭心。置身痛苦的汪洋大海,并非出于王国维的自愿,因此,他一方面体验到痛苦,另一方面他消除痛苦的努力,也在悄然进行。意境理论的形成,与他对痛苦的体验,以及对痛苦消除的愿望,是紧密相连的。既然他的痛苦,体现于忧生和忧世,那么他以意境,消除痛苦的努力,也就体现于两个方面。其一,他凭借意境,来消解生之忧,为的是使个体解脱。其二,他用意境,来消除世之痛,以便给集体疗伤。 意境是两重性的存在,它如在眼前无比真切是为“真”,却远在天边没法捉摸显得“深”,给人带来的感觉是逗人的,既近也远,若即若离。意境既亲切,而又渺远难测。对如此的意境,王国维推崇备至,对自己的发现,他深感自信快慰。深层的原因,是王国维发现,意境具有强大之功能:“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⑧创造意境,是文学分内之事,是文学神圣的使命,因而,在王国维那里,意境与文学不分须臾。王国维的说明,源于文学的创作实践,在他身上理论与实践,也是不离不弃的。他想强调的,无非是意境的作用。其一,意境在“内足以攄己”。意境的创造,可使创造者内心的紧张,暂时得到舒缓,心灵的苦闷,亦随之得到宣泄。意境似可以“怨”,能排除掉自己内心的不快、怨恨。其二,意境在“外足以感人”。创造出的意境,可安慰他人的心灵,给他人带来温暖,受到感动。意境似可以“群”,对社会产生深远影响。他如此言说,亦这般行动。 古人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思会歌,饥要食。同理,苦需言。因之,王国维说:“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⑨体验到痛苦,内心有苦闷,就应宣泄出来,以使心灵淡定、宁静。宣泄内心忧伤、悲苦,王国维的途径,一是倾诉时间流逝的忧伤,二是直接抒发心里的悲苦。王国维的意图,是通过表达忧伤、悲苦,进而使忧伤、悲苦消除掉,他在此采用的,是负负得正的操作方法。 时间的线性推进,快速流逝的不再复返,给情感本就丰富的王国维,带来了不尽的忧伤,难以挥去。王国维属早熟的智慧,他能感自己所感,亦能言自己所言。“日月如矢激,倏忽鬓毛斑。”⑩王国维想说的是,光阴如箭般迅疾,人顷刻间便鬓发斑斑,这是他二十一岁的青春感言。显然,他已深深地体会到,面对飞快奔驰的时光,生命的色彩变得苍白,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一再提醒自己,时光飞逝无情,青春梦想的翅膀,理应自由飞翔,因为“万事不如身手好,一生须惜少年时。那能白首下书帷”,(11)自己应趁着青春年少精力充沛,努力奋发向上。真可谓是,“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青春的容颜易逝,人应珍惜美好光阴,奋发有为:“劝君惜取镜中姿,三十光阴隙里驰。”(12)与其说是王国维在“劝君”,还不如说是他在“劝己”。然而万千的劝诫,终遮掩不住如铁般的事实:“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13)尽管,时间流逝的无情,给生命个体,带来了不尽的恐惧、忧伤,但是,王国维却顽固的相信,人以对时间焦虑的吟唱,可减缓自身心灵的忧伤、悲痛,进而舒缓内心的紧张。 学界已确认,苦痛之感,已深入王国维的骨髓,他因而是世纪的苦魂。(14)王国维灵魂之苦,源于他两重性的存在。王国维清楚,人是形而上的动物。与动物相似,人是有限的。他有血肉之躯,那是欲望的深渊。他的生命有终结,并受现实的制约。王国维说,物质是短暂的。但与动物有不同,人是可以无限的。他有理性,能超越现实,并展开对形而上的憧憬。他的创造,给他带来了永恒的庄严承诺。王国维因而相信,精神是永恒的。有限与无限的两重性,是滋长痛苦的沃土。于内,王国维历经情与理的矛盾冲击,在外,他遭受可信与可爱的背离煎熬,内外夹击,使他痛苦不堪。担当痛苦,是诗人的宿命,消除痛苦,是诗人的使命。苦痛的直接宣泄,是王国维诗词的基调,对此,历来的研究者,亦甚为关注。(15)痛苦在四处延伸,王国维总浪漫地相信,诗人对痛苦的直接吟唱,可使痛苦减缓,甚至消除。然而,遗憾的是,他如此的信念之火,在后来,却因他悲伤的人生谢幕,被意外熄灭了。 王国维说过,他于文学活动中,所获得的慰藉,带有直接性。可以说,他倾诉时间流逝的忧伤,直接宣泄内心的苦闷,与他的慰藉意图始终紧密相连。王国维清楚,只是自己得到安慰还远不够。自己获得慰藉,万千生灵的苦痛,依然如故,有良知者必然情不能堪。换言之,意境只是“攄己”,安慰自我还很不够,它尚须“感人”,慰藉万千生灵。因此,创造意境的文学,除能“为己”,还可“为人”。 他所理解的文学,是民族的寓言。王国维曾指出,生一百个政治家,不如生一个大文学家。内在的原因,是大文学家,代表的是民族的精神,并“与国民以精神的慰藉”,希腊的荷马、意大利的旦丁、英国的莎士比亚、德国的歌德,无不如此。(16)同理,中国大文学家亦不能例外。他在词的整理中发现,五代和北宋之词家,他们能创造出有意境的词作,因而成就非凡。于是,他们能代表民族的精神,也给国民带去安慰。王国维指出,辛弃疾以后,词道之不振已久。依此,王国维的词作,就承载着重振词风的伟大使命。他也希望他的词作,以意境的创造,给国民带去慰藉。他由词作的成功,想转入戏曲的创作,原因是“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戏曲若”,他怀抱的雄心壮志,也是欲振作民族的戏曲创作,以安慰国民的心灵。(17)遗憾的是,王国维未能有曲作问世。但是,在戏曲的清理中,王国维发现了元代戏曲的重大价值,说它们也能跻身于世界伟大剧作的行列。元曲之佳处,在于能创造意境,因而,元曲能代表民族的精神,也可给国民带来安慰。毋庸置疑的是,王国维的意境论,最后的落脚地,是民族的出路。换言之,民族苦难深重,凭创造的意境,可救民族于苦难。 意境的创造、欣赏,一可为己、救己,二能为人、救世。无论是己身的悲惨际遇,以及悲惨际遇的摆脱,还是人世的沧桑,以及沧桑世界的救治,故事演绎的空间,均为“人间”。这样,意境的创造、欣赏,它所发挥的双重作用,聚焦点就在“人间”。“人间”的苦难与沧桑,离不开意境,意境的深邃与空灵,也不离“人间”。“人间”的意境化,意境的“人间”化,是难以避免的。意境的创造,乃文学的职责,因而文学与意境的关系,形如水乳般不分。显然,王国维眼中的文学,与世道人生的边界,是异常模糊的。他的意境理论,已无异乎“人间”智慧的箴言。就此,意境的理论创造,在王国维身上,业已转识成智。 王国维转识成智的要求,显得自觉。他早年治哲学,基本的动因,是欲借哲学解答人生的困惑。哲学在他手中,首先就是生活的指南。他用力最勤的是西方哲学。西方哲学是他批判的武器。以西方哲学为武器,他批判、改造旧文化,向往、创造新文化,目的是为民族的发展,寻找文化的出路。哲学是生活、文化的需要,因而,哲学在他看来,是不可或缺的。哲学如此,史学亦然。王国维的史学成就,举世公认。奇特的地方是,他的史学触角,多往上古史、边疆史延伸。上古史和边疆史,展露的时空场景,是相当辽远的。应该说,沉湎于如此场景,王国维远离了功利的喧嚣,获得了莫大的心灵安慰。仅就此窥视他的史学愿望,肯定是不够的。其实,王国维史学疆土的推进,还深埋着救世的宏愿。他提醒世人注意,历史的考据再精确细密,终归是小事一桩无足挂齿。(18)他的潜台词是,历史考据的大事,当着眼于民族的文化出路。王国维《殷周制度论》划时代的贡献,即体现于此。可见,史学也是生活、文化的需要。很明显,王国维在学术上的开疆拓土,与他对人生困惑的解答要求,文化危机的摆脱愿望,始终无法分离开来。他追求的知识,是智慧性的言说,它指向的是世道人生。由此,意境论的转识成智,也就不难理解。 诚然,身处巨变的时代,王国维也已感觉到,知识与人生、世道之间,确实深埋着难以跨越的沟壑。他在早年的诗句中,就把知识与人生,对抗之尖锐展现出来:“人生过处惟存悔,知识增时只益疑。”(19)“人生”过处,总是滋长着悔恨,“知识”增加,却使自己疑惑倍增,“知识”与“人生”的距离,在时代的巨变中被拉大了。在心智成熟后,他又庄严地警示世人,说择术应慎,忧世要深。(20)他语重心长的提醒,当是在发现知识与世道的分离后,发出的。王国维内心所呼喊的,是知识与人生、世道,不能是互不相干的。他的渴望有传统文化的根源。传统社会的知识反思,总内在于人生世道。儒、道两家,一入世一出世,思想取向不同,反思风格各异,但是他们的落脚点,均是在人生的修为,世道的救治。受儒、道思想惯性的影响,中国传统的文学,向来就不是什么职业,而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21)文学与人生世道,乃合二而为一。传统的观念已融入王国维的思想血脉中。由此,发生在王国维身上的事情,其一,他坚决反对文学的职业化,而提倡文学的生活化;(22)其二,要求意境的创造者,需有高尚的道德修为,就变得容易理解。更重要的是,王国维让意境担当“为己”与“为人”的双重功能,其内在的秘密,也就不难窥测得到。既可为己,也能为人,王国维的意境理论,就构成智慧性的箴言。因而,意境理论之言,也就以行动为归依。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