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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言直,不隐恶:论韦君宜的晚年写作

http://www.newdu.com 2017-10-17 《小说评论》2012年6期 李建军 参加讨论

    作者简介:李建军,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立意较然,不欺其志。——司马迁:《史记·刺客列传》
    一个人可以放弃很多东西。但他却必须思想,而且具有把他的思想表示出来的深切需要。当有表现需要的时候而被迫保持缄默,这是非常令人难受的。——密洛凡·德热拉斯:《新阶级》
    很早就想写一篇关于韦君宜的文章,就想通过这种较为庄严的方式向她致敬:抱衰年废病之身,著“述往思来”之书,实在是很了不起,很值得尊敬的。而文章的题目,也是早就有了的;在我看来,借用班固评价司马迁的几句话里的六个字作题目,就可以很恰惬地概括她的反思性写作的文体特点和伦理精神。然而,几次下笔开头,几次搁笔作罢,——这样的情形,在我的写作生涯中,并不多见。推究原由,也许是因为她所写的人和事,大都有一种令人因为“畏恶”和难受而不愿谈论的性质。
    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常常想起韦君宜,想起她的勇敢而犀利、坦率而真诚的写作。想起她就会有谈论她的冲动,就有一种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觉:对我来讲,她的严肃而沉重的写作,不仅具有指示方向的意义,而且还有给人勇气、促人前行的力量。
    一、“事实加反思”VS“剪刀加浆糊”
    在文学叙事和历史研究上,有一种极为常见的消极倾向,那就是,被动地依赖权威们的观点,被动地依赖固有的资料,不加反思和批判地将这些观点和资料进行摘抄和编排,从而构成一种缺乏文学价值和历史学意义的叙事文本。英国学者柯林武德曾经从历史学的角度,尖锐地批评过这种模式:“由摘录和拼凑各种不同的权威们的证词而建立的历史学,我就称之为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我再说一遍,它实际上根本就不是历史学,因为它并没有满足科学的必要条件;但是直到最近,它还是唯一存在的一种历史学,而人们今天还在读着的、甚至于人们还在写着的大量的历史书,就都是属于这种类型的历史学。”①历史对于这种历史学家来说,不是去“首创性”地发现事实,不是对事实进行科学的分析,而是意味着“重复别人在他以前已经做过的陈述。因此就只有在向他提供了有关他要思想、写作等等的主题的各种现成陈述时,他才能从事工作”②。这种模式后来又被发展成貌似很具学术性的“鸽笼子方式”。所谓“鸽笼子方式”,按照柯林武德的阐释,就是指那些“剪刀加浆糊”的历史学家,由于“厌烦于抄录别人陈述的工作,并且意识到自己有头脑,感觉到有一种值得称道的愿望要运用它们;他们常常发现创造出一种鸽笼子的体系把他们的学问安排在其中,就可以满足这种愿望了。这就是那些模式和图式的来源”③。柯林武德所批评的这种叙事模式,缺乏独到的发现、思想的深度和批判的精神,本质上是平庸的、苍白的、依附性的;作为一种懒汉主义的叙事方式,它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化现象,流行于几乎所有的时代,尤其流行于那种禁忌甚多、缺乏活力的文化环境里。
    毋庸讳言,在我们的文学叙事和历史叙事中,大量存在着这种“剪刀加浆糊”的叙事模式,大量存在着作为这种模式的精致化样式的“鸽笼子的体系”。矫正和解构这种叙事模式,正是新的文学叙事和历史叙事的任务,——这种新型的叙事具有丰富的历史内容、清醒的反思精神和自觉的启蒙意识。在文学叙事中,一些具有正义感、责任感的“老革命家”和“老知识分子”的回忆录和小说作品,就具有改变风气和指示路向的意义,就属于那种值得效法和推崇的模式。
    晚年是生命的黄昏,但也是精神丕变的重要阶段。当此时也,有的人,回顾来路,幡然悔悟,人性复归,良心发现,人格升华,智慧成熟,遂开始说真话,写真文,作真人,最终成了“两头真”的人,巴金、李慎之、王元化、李锐、杨宪益、周有光、邵燕祥、从维熙、牛汉、资中筠等,就属于那种越活越明白,越活越真实,越活越可敬的“真人”。有的人,则见自己日暮途穷,来日无多,便恣意妄为,倒行逆施,逞一时之痛快,留千古之骂名;另有一些人,虽不如此之甚,但却沦为越活越糊涂,越活越虚假,越活越可憎的庸人。
    韦君宜就属于那种在晚年放下了面具和顾忌,写得很勇敢、活得很真实的人。韦君宜说:“许多事情的不公平、本人的遭遇、亲眼见到的不合理,实在使人无法坦然。”④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忧患意识,是韦君宜晚年写作的内在动力;通过对历史的还原和反思,而推动当代生活的进步,则是韦君宜晚年写作的最终目的。她克服了内心的恐惧,摆脱了说假话的消极习惯;她不怕揭自己的伤疤,不怕露自己的丑。她的写作充满了尖锐的疼痛感,但也充满了对生活与真理的热爱。
    没有无历史的现实。一切现实都是历史之子。谁若不了解历史,谁就无法看清现实。《诗经》中的《民劳》篇云:“无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作为“极左”政治历史的见证者,韦君宜试图还原历史真相,因为,只有了解了这些沉重的事实和真相,我们的后代才有可能变得成熟起来、文明起来,才不至于再蹈前人的覆辙。关于写《思痛录》的“念头”,她对自己的女儿说:“你们太幼稚了,这么大一个国家交到你们手里怎么得了。而父亲也对母亲说:这是我们的不对,我们过去什么也不让他们知道。”⑤她还告诉女儿:“我只给你讲好的一面、光明的一面,不让你知道党犯过的错误,党内斗争很残酷的一面,其实我们这个党从来就不纯粹。”⑥她晚年写作的根本目的,就在于通过对以往错误的正视、认识和总结,使社会更加成熟起来,少走一些弯路,少犯一些错误,使国家和人民少遭一些劫难,少吃一些苦,少付一些不必要的代价。韦君宜说:“历史是不能被忘却的。十多年来,我一直在痛苦地回忆、反思,思索我们这一整代人所做出的一切,所牺牲和所得所失的一切。思索本身是一步步的,写下又非一日,其中深浅自知,自亦不同。现在均仍其旧。更多的理性分析还是留给后人去做吧!至于我本人,至今还不可能完全说透,我的思维方法也缺少讨论这些问题的理论根据和条理性。我只是说事实,只把事情一件件摆出来。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让我们党永远记住历史的教训,不再重复走过去的弯路。让我们的国家永远在正确的轨道上,兴旺发达。”⑦
    韦君宜的叙事所依据的,不是虚妄的幻觉和任性的想象,而是切切实实的个人经验,是自己亲眼目睹的生活事象。而她的叙事方式,则是直接而坦率的,毫无吞吞吐吐、言不由衷的坏习气。这与那些循规蹈矩的“剪刀加浆糊”的叙事方式,构成了极为鲜明的对照,也与那些陈陈相因、人云亦云的叙事态度迥然有别。如果说,“剪刀加浆糊”的叙事,必然是沉闷、堆砌、僵硬、躲闪、不诚实的,那么,“事实加反思”的叙事,就具有坦率、直接、平易、朴素、真诚的特点。韦君宜晚年的两部作品——长篇小说《露沙的路》和纪实作品《思痛录》,就属于后一类作品中的典范,就像公刘先生在《触人痛思的〈思痛录〉》中所评价的那样:“没有抽象的议论,没有泛泛的喟叹,甚至于没有重量级的形容词,全是些不兑水的干货,身经亲历的真人真事;尤其可贵的是,作者把自己整个儿摆了进去,当时是怎么想,怎么做的,如今就怎么写,毫不遮掩,毫不躲闪。……无数错杂纷纭的事件,都通过作者本人这根主轴旋转展现,第一人称,第一视角,平实至极,简洁至极,亲切至极。我想,像这样一种朋友谈心似的叙述方式,多少也能给某类作者以些许启示罢。”⑧
    说得真是好极了!当代文学写作在文体上最常见的问题,就是不知道朴素和诚恳的价值,不会用家常的方式说人话、说老实话,总是爱摆花架子,爱故弄玄虚。在一些人看来,文学作品写得越是晦涩难懂,越是难以卒读,越是把读者忽悠得晕头转向,便越是高明,越是独特,越是具有文学价值。然而,真正的文学作品,却不是这样,而是像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的那样:“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⑨韦君宜的晚年写作,就具有朴素自然的特点,就接近于“沁人心脾”的境界。她的朴实无华的写作经验,很值得那些爱“装雅”和“媚雅”的作家虚心学习,用心琢磨。
    二、关于“极左”政治的考古学叙事
    在对“极左”政治的认识上,一直存在一个严重的误区,那就是,将后来的包括“反右”、“文革”在内的一系列“极左”运动,孤立地看作一个时期的错误,而没有从历史的角度,反思“极左”政治的连续性和一贯性。我们忽略了这样一些问题:为什么“解放”以后“运动”接连不断?为什么恶的法则长期主宰着我们的生活?为什么那些在延安整人的人(例如康生等人),到了北京依然身居高位,依然像过去那样疯狂地整人?后来的整人运动与以前的整人运动,是不是有着相同的道德密码和伦理法则?
    过去和现在是一条河流的上游和下游,是一个“同条共贯”的整体,而不是毫无关联的两截;“解放后”的“政治运动”无非是“解放前”的“政治运动”的继续和发展,正像著名学者丁东所指出的那样:“延安整风时期的所谓‘抢救运动’,是一次大规模的知识分子冤狱,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解放后政治运动的预演,许多老干部回想起来都不寒而栗。”⑩韦君宜就克服了那种通过切断历史来美化历史的习惯,痛定思痛,开天眼而观,通古今而观,从历史的角度,找到了悲剧发生的逻辑线索,找到了“极左”政治从昨天到今天一脉相承、从未断绝的精神关联。她通过还原性的“考古学”叙事,描绘出了一条由“打AB团”,而延安整风(“抢救”运动、“审干运动”、斗争王实味运动),而“反胡风运动”,而“反丁、陈运动”,而“反右”,而“大跃进”,而“反右倾运动”,而“文革”全面内乱的演进轨迹,解析了“极左”政治运动的复杂症候和漫长病史,揭示了隐含在它背后的原始密码。
    根据可靠的事实来反思“极左”政治的酷虐和危害,是韦君宜晚年写作的一个核心主题。她根据大量的无可辩驳的事实,揭示了“极左”政治的异常性、非理性和破坏性。“极左”政治缺乏爱的意识和能力,对平等和自由等精神价值,缺乏尊重和包容的态度;它怀疑普遍而共同的人性,对人性善缺乏信任;它习惯于对人群进行简单的道德评价和政治分类,常常根据一时的需要,根据站不住脚的理由,将一些人定为“落后分子”甚至“反动分子”,进而“打入另册”,予以无情的打击和残酷的迫害,同时,将另一些人进行道德美化,赋予他们以优越的地位和主宰他人命运的权力。强调对抗,排斥宽容;强调斗争,排斥同一;强调一元,排斥多元;强调特殊,排斥普遍——这是“极左”政治最基本的人性观和政治理念。“极左”政治对人缺乏最起码的善意和同情心。如此一来,将好人当作坏人,将无辜者当作罪人,在“极左”政治那里在延安整风的“抢救运动”中,许多人受到怀疑,成了“抢救”的对象。韦君宜的丈夫杨述一家人,包括老母和兄嫂全都入了党,母亲抛家别舍来到延安,哥哥则惨遭敌人活埋,而他本人更是一个极为忠诚的党员,一个极为老实善良的好人,然而,就是这样的好人,却被荒谬地打成了“特务”。
    简直所有的外来干部都沾上特务的边了。宣传部长还和我谈话,说延安来的情况,柳湜、柯庆施都是特务。组织上也已决定杨述是特务。在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信念崩塌的感觉。我所相信的共产党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党员的,我坚持,为了什么?我曾上书毛泽东伸冤,也无结果。我还指望什么?于是,我答应了李华生,自己去整风班,“劝说”杨述。
    我怎么劝说的呢?到了那里,他从大炕上被叫起来,我们俩人在一张木板桌边会面。一人一条木凳,旁边还有别人。我见了他,只说得一句:“形势非叫你坦白不可,你就坦白了罢。”说罢就大哭起来。他也放声痛哭,说了一句:“好的。”我就走了。(11)
    大规模的轰轰烈烈的群众“运动”是“极左”政治的法宝,也是“极左”政治最常用的社会动员方式和政治斗争手段。利用群众的盲从和群众运动的浩大声势,可以造成一种极度恐怖的氛围,从而最终达到有效地威慑并打倒任何斗争对象的目的。在“极左”政治所造成的恐怖氛围里,个体的人完全处于无能为力的被动状态。他没有任何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和无辜,无论对谁“伸冤”,都必然是“无结果”的,因为,这种人人自危的恐怖感,正是“极左”政治所需要的,而成为被“冤屈”的人,则是“形势”所迫,甚至简直是一种无法推卸的政治义务。
    “极左”政治的“恶意性”具有一种极端的性质,这种极端性使得它甚至连孩子和女性都不放过。在延安整风期间的“抢救运动”中,许多纯洁、忠诚的革命者,受到无端的怀疑和残酷的迫害。由于缺乏最起码的法律程序和法律规范,随意罗致人罪就成了普遍发生的事情。韦君宜在《思痛录》中这样写道:“真的是特务女性啊!于是我们把一个女学生刘国秀写的标题为《我的堕落史》的文章登了报。我是深信不疑的。而这样的文章一登,后面来稿就越来越踊跃,越写越奇。特务从中学生‘发展’到小学生,12岁的、11岁的、10岁的,一直到发现出6岁的小特务!这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但是我仍然不怀疑。直到有一次,我们报社新来了两位年轻的文书,其中一个人的小弟弟,就是新近被登报点名的小特务。我问她:‘你弟弟怎么会参加了特务组织啊?’对这样的一个理应惊心动魄的问题,她只报以淡淡的一笑。她说:‘他啊?你只要给他买些吃的,叫他说什么他就说什么!’”(12)事实上,就连那些资历很老的革命家,也没有说真话的自由,也会受到残酷的打击和迫害,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随着“极左”政治的错误后果日渐暴露,那些敢说真话的高级干部,也成了怀疑和整肃的对象,这时,“我才开始有点明白了,原来就连老红军也并不是那么绝对受信任的。以前我还以为只有对知识分子干部才是这样呢”。(13)
    利用组织手段诬陷和逼供,是“极左”政治“整人”的普遍而有效的方法,而罔顾事实的有罪推断,则是“极左”政治一贯的思维习惯和行为模式。在“整人”的时候,它往往会先随意地确定标准和比例,按照预先设定的指标,来随意扩大整人的范围和规模,如此一来,就有了韦君宜总结出来的“比较攀扯法”和“平衡法”:“许多人二十几年的命运就是靠这样‘平衡’决定的。你并不太坏,但是他的坏也并不超过你多少,他已经划成右派了,你怎么好不划呢?就用这种莫名其妙的‘比较攀扯法’,统治了神州大地。盲目的、毫无法律根据的‘中央精神’,随时变化的‘领导意图’,就可以随便支配几十万人乃至几亿人的命运。在反右派运动中,我曾对秋耘同志说:‘如果在一二·九的时候我知道是这样,我是不会来的。’不过,说是那么说,我们已经来了。那两年的实际情况是一面牢骚满腹,一面继续做‘驯服工具’。还在努力说服自己,只要气候上稍微转暖一点点,马上就欢欣鼓舞,全原谅了。”(14)
    “鹰化为鸠,其眼尚赤”,“极左”政治对人的普遍的怀疑和不信任,以及由此而起的对人的无情的折磨和伤害,一直持续到后来的历次“运动”中。自1951年开始,规模大小不等的“极左”政治运动,几乎就不曾消歇过,直至发展到了“文革”的登峰造极的程度。即使因为严重的政策错误,而遭遇了巨大的困难和挫折,“极左”政治的好斗冲动,也不会为之稍减,例如,到了1962年,在“大跃进”造成的灾难刚开始好转的时候,“就又戴上放大镜找起‘敌人’来”(15)。这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极左”政治,其实就是不能没有“敌人”的政治,就是不能没有“仇恨”的政治,就是不能没有“斗争”的政治,就是不能没有“紧张气氛”甚至“恐怖气氛”的政治。
    三、理想幻灭后的困惑与思考
    在她那一代知识分子中,韦君宜属于极为少见的具有反思精神的人。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抢救运动”开始,她就开始表现出不盲从、敢质疑的精神,在这一点上,她比自己的爱人杨述更为清醒、也更为难能可贵。在“反右”中,杨述老老实实,步步紧跟,认真落实“划右派”的工作:“他完全想不到,所有这些人,老的、少的,都不应该划,他们都不是敌人,都没有反社会主义。这时候,他任部长既久,已经变成以上级的思想为思想了,自己的一切思想只能在这个圈子里转,不能越雷池一步。他已经和绥德时代不同了,我们两个常常谈不到一起了。”(16)
    最清醒的人,往往也是最痛苦的人和最容易产生幻灭感的人。从延安时期的“抢救运动”开始,直到后来的“文革”,韦君宜一直被巨大的幻灭感和绝望感折磨着。一开始的单纯、浪漫的理想主义热情,在残酷而可怕的现实面前,慢慢地冷却了下来。强烈的幻灭感折磨着她的灵魂。她无法不对生活产生深深的困惑和怀疑:唉,事情与当初所幻想的,怎么全然两样!
    在写实性极强的小说《露沙的路》里,露沙——她几乎就是韦君宜的化身——是一个追求“光明”的革命青年,在她单纯的想象中,革命是充满温暖的人道主义精神的,是把追求人们的平等和幸福作为自己的目的的。然而,她在延安的亲见亲历,却与理想中光明而美好的生活相去甚远。她的孩子因为医院护士的不负责任而夭折了,丈夫也被无端地打成了“特务”。她深切地感受到了人心的冷漠。她的内心灰暗极了,绝望极了:“大家陆续散去,露沙躺在这与老鼠相邻的铺上。不想别的事,只想自己的生平。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做人家的奴隶,是像旧小说上说的,生不逢辰,命不好么?当然不是,是自己和父母吵翻了,要寻找光明,自愿来此的。没有想到,自己找的光明出路原来是这样。我的父母呢?我的家呢?我的小宝贝呢?”(17)
    政治迫害的残酷和无情,尤其使露沙吃惊和绝望。转眼之间,同志就成了敌人,就成了打击和专政的对象。露沙的同事袁和被诬为特务,成了被“有武装的军警”监督劳动的囚犯:“不看也明白了,他已经被捕了。为了什么?无非为了国民党特务之类莫须有的罪名。不用猜,不用问,只这路上的偶遇,已经知道他一定是冤枉的。露沙心里长叹。朋友、队友、同志,平白无故都已经变成罪人,这样对待我们,叫人怎样想?”(18)
    更让露沙绝望的是,诬陷人、迫害人的情形,在延安竟然比在陕北别的地方有过而无不及,所造成的后果也更为可怕:“延安搞‘抢救’运动,只有比绥德更厉害的。去那里(指延安)告‘御状’,谈这里(指绥德)的黑暗呀,什么呀,只不过小意思。鲁艺一个教员,全家因被‘抢救’打成特务,没处伸冤,全家自焚了。这个消息在延安都传遍了。自杀的又何止一个。”(19)
    “抢救运动”结束后,露莎对自己的爱人次英说:
    “在这个自己关起门来统治的边区,大家可以算了,我们不说就完了。可是如果将来我们得了胜利,统治了全国,再这么干……”
    次英接口说道:
    “不会再这么干,若再这么干,那就成了自取灭亡了。决不能再这么干!”(20)
    就像现实生活中的韦君宜比杨述要清醒一样,小说里的露沙也比崔次英更少一些轻信和盲从。她喜欢用自己的大脑思考问题,对许多问题总是保持着怀疑的态度。例如,“抢救运动”规模如此之大,抓了那么多的“特务”,伤害了那么多的人,到底是何人所为?人们一般倾向于认为只是少数坏人造成的,“中央”是不知道的。然而,露沙并不这样认为:“她躺在炕上,对此问题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出个道理来。按次英说的,这是中央有人在干坏事,毛主席不知道。但是事情搞到全党发指示,中央的人怎么能不知道啊?想来想去,无路可通,又是那句老话:‘早知这样,我就不来了。’可是想起自己决绝地离家出走,真是一片诚信啊。难道这点诚心就此付诸流水?”(21)
    当得知早先就有过“打AB团”的事情,很多老红军都因此被杀掉了,露沙的心情更加复杂。她责怪次英不骂那些整人的人一顿。次英半夜里抚慰她说:“……难道因为有人干坏事,我们就要把自己的信心抛掉吗?”露沙被他感动,不由得也要哭了,她摸着他的头发,把自己心里憋不住的话说出来:
    “你是为保护我的信心。我明白了。可是这信心是从哪儿来的呀?我们爱祖国,有人破坏祖国,我们恨透了。这时候有人领头出来反对那些破坏祖国、出卖祖国的人,我们就相信他,跟他走了,这就是信心。如果这时候领头的人言行相反,践踏真理,伤害人民,我们凭什么还跟他走?我们又不是古代的忠臣比干,皇上把我杀了,我怀要忠于皇上。你说呢?”
    次英不住地摇头,继续努力说:
    “纣王虐杀人民,比干还是忠于他,那叫愚忠。可是今天没有……慢些反驳。你别说现在的‘抢救’运动也害了不少的人。可是那究竟是出于糊涂错判,不是把糊涂当真理,在全国去推行。也没有规定今后在全国乱捉特务、杀特务的政策。你知道不?毛主席规定了‘一个不杀,大部不捉’。如果他不是对这个运动有些怀疑,他是不会这么说的。”
    露沙心里还是不服,嘴里说:
    “我当初抛弃家庭,奔到这里来,可决不是希图落到这样一个结局的。”
    次英继续抚慰。只连声说:
    “忍一忍,再忍一阵。”
    只好再忍下去。露沙有一次翻旧书,看到一本《虞初新志》。……露沙看来看去,想来想去,觉得我们全力挣扎搏斗换来的天下,怎么越看越像明朝。说是皇帝没有杀这个忠臣,就是英明,就要磕头哭奠。凑巧今天也没有下令杀特务,不也是够英明的吗?她把这篇东西拿给崔次英看。(22)
    然而,最可怕的苦头,最非人的折磨,最难忍的煎熬,还在后头。在“文革”期间,对人的侮辱和伤害,比“延安整风”期间的“抢救运动”,还要严重,还要残酷:“各单位派人来领黑帮,如驱猪狗,塞进卡车。年老的孟超和我挤坐在一起。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围着我们臭骂道:‘孟超老鬼!’因为他们知道了孟超是‘鬼戏’《李慧娘》的作者。孟超只得答应道:‘哎!哎。’孩子们又指着老人的鼻子骂:‘你老反革命!老混蛋!’孟超依前答应。孩子们继续骂:‘你认罪不认罪,不认罪活宰了你!’孟超连声在他的孙辈面前认罪不已,才得以开了车。到机关后,把我们塞进后楼图书室房子,睡地板。男外间,女内间。在进屋之前,竟先举行搜身。他们等于外国老板,我们成了包身工,把我们一个个全身搜摸,有无违禁品,这才放进去。我还记得是财务科周××搜我,使我深有感慨,在此当领导数年,现却已成囚犯!”(23)
    在“极左”政治凄厉的寒风里,倒了霉的知识分子瑟瑟发抖,遭了殃的老革命家也同样周身寒彻:“元帅中挨斗最苦的是贺龙,以至于不给水喝,只好喝屋檐滴下的水,加给他的罪名是那一回跟国民党私通了。我们文艺界死得最苦的莫过田汉、邵荃麟,全都被捏造为投降过国民党。邵荃麟病倒不能大小便,干在裤子上,他们也不准医治一下。各个单位造反派照方炮制,都大抓‘叛徒’。”(24)《洗礼》中的老干部王辉凡说:“这几年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大像人了。有点像汉朝那个戚夫人变成的‘人彘’。”(25)“牛鬼蛇神”与“人彘”之间,的确相去无几。
    韦君宜的非凡之处,在于她从“极左”政治造成的可怕的灾难里,升华出了现代性的价值理念。在《思痛录》的“缘起”部分,她说过这样一段话:“这部历史,不论由谁来写,不论是写得直抒胸臆或委曲婉转,实际上都不能不写成我们的领导,(干脆说毛泽东主席吧)这些年打击人的历史,整人的历史。他犯错误的历史这么多年,一茬又一茬,人们刚抱点希望,他又来了。不像是马克思主义常说的无产阶级去消灭资产阶级,倒像是无产阶级对自己的领导人也来有计划地一层一层加以消减。正如文革中的口号‘打倒一切’在实现似的。”(26)1989年4月30日,在《思痛录》的“结语”部分,她又说了这样一段大彻大悟的话:“不把过去那打倒一切的错误方针从根推倒,如何能够开始改革?不许人做一个人,一个与人平等的人,他如何能够自由的思想?又如何能够动手做他要做的事(改革)?经济改革是重要的,但是,要把那种把打倒一切当方针,动辄取消人的人格,动不动戴帽子的路线永远推翻,使中国人也有发挥聪明才智的平等机缘,是更重要的。……像过去几十年来那样地搞运动的政策,一会儿你是右派,一会儿他是反革命,如前所说,由于多年积账,把许多与共产党没仇没恨的普通人吓跑。这种做法,却是全世界所没有的天下最大坏事。我们把这一条最坏的国策取消了,这才是最大的成就。天下最拙笨的民主也胜于最高明的独裁,它使我抱着最高的希望。”(27)
    内心的困惑和痛苦,并没有使韦君宜沮丧绝望,心灰意冷,而是给她提供了反思历史和重构理想的机缘。她的充满忧患精神的作品,包含着这样的理念和思想,那就是,对过去的“极左”的政治错误,以及动辄“打倒一切”的消极习惯,必须进行彻底的反思和批判,而人的价值和尊严,必须受到充分的尊重,人的自由而平等的权利,必须受到充分的保护,——只有自由的人,才能自由地思想;只有给他自由而平等地思想的机会,一个人才能“动手做他要做的事”。然而,说到底,“极左”政治本质上就是不尊重人的政治;它无视人文主义价值体系中最可宝贵的东西——自由和平等,由于这种缺陷和局限,它客观上遏抑了人们的精神成长和创造力的发挥,进而严重地阻滞了社会的发展和进步,造成了整个社会生活全面的混乱和倒退。
    四、普遍同情与忏悔精神
    无疑的,韦君宜不是张志新,也不是李九莲;不是林昭,也不是钟海源;不是王佩英,也不是陆秀兰(28)。她不是敢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斗士。“悠悠昊天,曰父母且!无罪无辜,乱如此怃。昊天已威,予慎无罪。昊天泰怃,予慎无辜。”(《诗经·巧言》)在人人自危的时代,她也恐惧,也沉默,甚至为了自保,也做违心事。但是,她本质上是一个善良的人,从未干过特别出格的事情。她的良心始终是醒着的,始终在不安而痛苦地挣扎着。
    做为一个多愁善感而又富有同情心的人,韦君宜始终保持着对生活和他人的善念和爱意;无论对自己的不幸,还是对他人的痛苦,她都特别敏感。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极度敏感的人,却在“向阳湖”受尽了虐待和侮辱,就连孩子都敢肆无忌惮地玩“恶作剧”戏弄她。冰冷的现实生活让她痛苦和绝望。她把目光投向了天空和大地:“我记得在秋天挖泥做砖时,下午小休。这时已经取消了我的挨斗供娱乐的任务,可以休息了。满地都是供和泥用的干稻草,天上是暖融融的秋日太阳。我就找了一个附近没有人的大草堆,伸脚躺下,仰望蓝天,真比盖被子还要暖和,比睡在大玻璃窗下还要敞亮,一下子就让我脱离了这个受苦受难的人的世界,躺在了地母的怀里。”(29)在这段叙述里,韦君宜写到了蓝天、阳光和地母,通过与温暖、美好的大自然的对比,彰显了人间闹剧的丑恶和人情世态的炎凉,既升华出了一种充满悲感的诗性意味,也包含着强烈的反讽力量和批判锋芒。
    一个作家如果只是哀哀哭诉自己的委屈和不幸,只是表达一己的愤怒和不满,那么,他的作品,就不会打动人,就不会有太大的价值。普遍同情的仁慈态度,使韦君宜超越了自哀自怜的局限,将关注的目光投向了更多的不幸者。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在一本薄薄的《思痛录》里,韦君宜竟然提到了那么多人,竟然写了那么多人的悲惨遭遇,例如,在《抹不去的记忆》一章中,她追忆了“文革”期间在“干校”死去的“十个无罪者”,其中就有《静静的顿河》的译者金人先生。她同情一切陷入逆境的人,尤其同情那些籍籍无名的普通人,——如果不是她,那些冤死在“干校”的普普通通的知识分子,恐怕早就被人们遗忘得干干净净了。
    韦君宜怀着悲痛和自责的心情,叙述了爱人杨述的不幸而又荒诞的遭遇:“我要写的不是我个人的悲痛,那是次要的。我要写的是一个人。这个人在十年浩劫中间受了苦,挨了打,挨了斗,这还算是大家共同的经历,而且他的经历比较起来还不能算最苦的。实际上他最感到痛苦的还是人家拿他的信仰——对党、对马列主义、对领袖的信仰,当做耍猴儿的戏具,一再耍弄。他曾经以信仰来代替自己的思想,大家现在叫这个为‘现代迷信’,他就是这么一个典型的老一代的信徒。但是,人家那种残酷的游戏终于迫使他对于自己这宗教式的信仰发生疑问。这点疑问是不容易发生的啊!是付了心灵中最苦痛的代价的!可惜他并没有来得及完成这个自我解剖的过程,是怀抱着这些疑问死去的。我相信,如果他再活几年,他会对自己看得更清楚些。现在是不可能了,只能由我代他写下来。”(30)
    韦君宜单位的同事李兴华,本来是个“左派”,但却被“平衡”成了“右派”,她心里始终觉得对不起他。她看见他在“下放”的地方形容憔悴,而且苦恼于不知怎么“改造”自己。韦君宜这样“勖勉”他:“今后你除劳动外就注意低头走路,少说话,在吃饭上尽量别吃好的,多吃坏的,也就是一种改造了。”这给了李兴华极大的安慰。“我怔怔地看着他走出那条农村的小巷,看着这个人显然已消瘦的背影,想起初见时那个厚墩墩的样子,忽然悲从中来。我在这个四顾无人的破屋里没有必要再抑制自己,就伏在那破窗台上,放声哭了一场。”(31)在一个人心普遍冷化和硬化的时代,能有这样的慈悲心肠,能以如此强烈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一个不幸者的同情和怜悯,实在是太难得了。
    有爱心和同情心的厚道人,也许并不少见,但是,有罪感和忏悔精神的人,就不是很多了。耻感意识很强而罪感意识薄弱,这是我们民族性格中的一个特点。这就使得我们在报仇雪耻的时候,可以卧薪尝胆,受胯下之辱,但是,对于罪恶,我们却往往抱一种马马虎虎、麻木不仁的态度,——无论小的罪错,还是大的罪恶,无论是自己的责任,还是别人的错误,我们多取一种不了了之的态度,很快就将种种罪孽遗忘得干干净净。
    因为不满他们的健忘和缺乏反省精神,不满他们的避重就轻的写作姿态,韦君宜曾尖锐地批评那些“青春无悔”的“知青作家”:
    那最年轻的,最早动手打人的学生们呢?他们一开始是到处挨门挨户斗争,被学生打死者,听说甚多,我不能统计。知道的有师大女附中的校长卞仲云(耘)同志。无故死于女学生之手。罪状没有,只因她是个领导。还知道分司厅中学的一个、育英中学的陈沅芷一个。大学校长知道高芸生被逼死。这些十六七岁的孩子,一时竟成了凶神恶煞,无人敢惹。开口闭口:“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他们更不懂什么是资本主义文化,反正学校里念的都是,都不要。于是,先是把学校一律改名“抗大”。每日只出门造反,在家斗老师,不再上课。后来学校一律关门,学生们全国去跑。然后大学“恢复”了,要高小毕业生去升大学,叫做“打倒反动学术权威”……这些不必赘述。只说这些胡闹了二三年的学生们,最后结果是下乡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全体赶到北大荒、云南边境、内蒙古、陕北边区……种地去了。书,就是你想读也不让读了。孩子们在农村里受够了苦,才慢慢明白了自己那样对待父母和师长是错了。明白自己把青春白白扔掉,是难以挽回了。这一群“文化大革命”新一代,后来大多数都成了没有文化的人。有一些在农村里苦读,回来补十年的课,终归差得多。有些人把自己的苦写成小说,如梁晓声、阿城、张抗抗、史铁生、叶辛……现在已经成名。但是,他们的小说里,都只写了自己如何受苦,却没见一个老实写出当年自己十六七岁时究竟是怎样响应“文化大革命”的号召的,自己的思想究竟是怎样变成反对一切、仇恨文化、以打砸抢为光荣的,一代青年是怎样自愿变做无知的。
    所有这些老的、中的、少的,所受的一切委屈,都归之于“四人帮”,这够了吗?我看是还不够。(32)
    这样的批评,也许责之太切(事实上,史铁生就写过《“文革”记愧》),但却是语重心长的,是含着大关怀和大忧患的,很值得那些“没有文化”而又一味追怀“燃情岁月”的知青作家深长思之。
    其实,韦君宜责人固然严格,但责己更加无情。她的一个可贵之处,就在于始终将解剖的刀锋指向自己,以少见的反省精神和道德勇气,将自己在非常时期的“阴暗面”暴露给读者看。在中篇小说《洗礼》中,她就开始涉及自我解剖和自我忏悔的主题;这篇小说中的人物王辉凡在日记中写道:“受了刑的我,不能不想到我过去亦曾刑人——不是鞭打火烙,而是由于我一语,致人于流离伤残之苦。……我考虑政策,而很少考虑到按当时政策处理后,那些受影响的人。对于农民和干部,都一样。我看他们大约如同‘秦人视越人肥瘠’。”(33)在《思痛录》中,韦君宜则将自己当做解剖的对象:“我在反右运动中间也干了些违背良心,亦即违背党性的事。我甚至写过违心之论的文章。黄秋耘同志的《不要在人民疾苦面前闭上眼睛》《锈损灵魂的悲剧》,都被中宣部点名批判。他是《文艺学习》的人,《文艺学习》必须表态。我竟然执笔去写批判他的文章!在这一段,我和他是患难与共的。两人一起受批判,又每天相对秘密诉说无法告人的苦闷和愤懑。这种文章我怎么能写!但是我居然写了,我胡说八道了一番,署名‘朱慕光’,写完便交给秋耘自己看。他看了只笑一笑,说:‘叫余向光更好,表示你向往光明,不曾看见人民疾苦啊。’”(34)韦君宜对自己“胁从为恶”的批评,严肃而真诚,是很值得称道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发生了关于人道主义问题的争论,一时气氛甚为紧张,颇有剑拔弩张之势。虽然在关于“异化”和“人道主义”问题的争论中,周扬的学术观点更有现实感和针对性,因而更为可取,但他却处于被打压的下风。他希望得到“同志们”的理解和支持。然而,当周扬问韦君宜“你们的态度怎样”时,她却怕惹火烧身,以“不懂哲学”敷衍了过去。后来,她反复想起那句“不懂哲学”的话,“不禁越想越愧怍难禁”:“我还是那个不分是非,不敢在是非面前挺身而出的旧我。我分不清是非吗?头脑里没有是非吗?应该是有的,可是我为什么不敢在周扬面前和别的客人面前响亮地回答:‘我不同意那个批判,完全同意你的意见!’”(35)
    韦君宜的丈夫杨述在“文革”中受到极为残酷的毒打和折磨,遭遇极其悲惨。他去世后,韦君宜才慢慢地了解到了他的苦况,也为自己以前没有好好待他而自责不已:“他死前一年半,还挣扎着写些短小的悼文,还去参加听报告,听会,还去要求工作。但是,他已经说不出几句意见来了。过去的‘宣传家’姿态完全消失,要叫新认识他的人来看,这人大概不过是个老废物。而他自己还不肯承认,还老跟我计议能做什么工作,到哪里去工作,至昏倒的前一天,还对我说:‘大夫说过我还能好。’我知道这已不可能,也就不再同他多谈。他的突然去世才使我感到,自己在最后的时间里实际上也是在虐待他,我自己也同样有罪,虐待了这个老实人。号啕痛哭悔恨锥心都已无济于事。”(36)
    韦君宜的忏悔,涵盖了公德和私德两方面,从外部的社会性生活,到内部的家庭生活,都涉及到了;她的忏悔也是具体而微、落到实处的,绝无空洞虚泛之弊。在文过饰非业已成为文化习惯的文化语境里,她的这种真诚的忏悔,就具有了特别高尚的性质和特别重要的意义。她的显示着忏悔精神和反思勇气的作品,也许不会引起国外汉学家们的注意,也许不会受到“诺奖”评委们的青睐,但是,对中国和中国人来讲,却有着特别值得珍视的价值。就此而言,韦君宜才是最值得我们尊敬和热爱的当代作家,而《露莎的路》和《思痛录》则是值得每一个中国读者认真阅读的伟大作品。
     
    注释:
    ①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9月,第358页。
    ②③柯林武德:第379页,第365页。
    ④⑤⑥韦君宜:《思痛录·露沙的路》(最新修订版),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1月,第5页,第184页,第185页。
    ⑦韦君宜:《思痛录》,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年5月,第4页。
    ⑧邢小群、孙珉编:《回应韦君宜》,大众文艺出版社,2001年3月,第272页。
    ⑨王国维:《王国维文集》,第一卷,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5月,第154页。
    ⑩邢小群、孙珉编:《回应韦君宜》,第359页;1967年2月16日,在怀仁堂的会议上,陈毅谈到了“延安整风”,“说他和总理当时都挨过整”,当毛泽东听到陈毅关于延安整风问题的说法时,“变了脸色,说:难道延安整风也错了吗?还要请王明他们回来吗?后来还说什么那就叫陈毅上台,我下台,我和林彪上井冈山,江青枪毙,康生充军去!”(徐向前:《徐向前回忆录》,解放军出版社,2007年8月,第626页)。
    (11)(12)(13)(14)(15)(16)(23)(24)韦君宜:《思痛录》,第14页,第8—9页,第90—91页,第45页,第89页,第49页,第98—99页,第108页。
    (17)韦君宜:《露沙的路》,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6月,第88页。
    (18)(19)(20)(21)(22)韦君宜:《露沙的路》,第86页,第90—91页,第105页,第77页,第92—93页。
    (25)韦君宜:《老干部别传》,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2月,第124页。
    (26)http://bbs.zhongguosixiang.com/thread-16584-1-1.html.
    (27)韦君宜:《思痛录·露沙的路》(最新修订版),第179—180页。
    (28)陆兰秀,女,1917年出生于苏州,1937年考入武汉大学化学系;1940年4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48年,利用打入国民党国防部工兵署的关系,获取大量重要军事情报,为解放南京作出贡献。后由刘伯承和邓小平署名介绍到北京工作,先后在煤炭工业部、全国科协等单位任职;1965年调任苏州图书馆副馆长。“文化大革命”期间,她忧国忧民,批评“文化大革命使历史大幅度地开倒车,人们如果不觉悟,不抵制,不采取积极的行动,这种历史倒退,还将继续不断地倒退下去,像整个国家遭到了不可抗拒的毁灭性的灾难一样。”陆兰秀还多次致信毛泽东:“请即结束文化大革命,解放全国人民,恢复正常的社会秩序,对人民进行正面的共产主义教育,全国人民都会感激您。”1970年7月4日,陆秀兰以“现行反革命罪”被枪决,时年五十三岁。1982年,陆秀兰被中共江苏省委和苏州市委追认为“革命烈士”。
    (29)(30)(31)(32)(34)(35)(36)韦君宜:《思痛录》,第107页,第117页,第85页,第113—114页,第44—45页,第193页,第134页。
    (33)韦君宜:《老干部别传》,第1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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