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20世纪60年代以来文化研究的兴起对文学理论学科产生了重大影响,不仅文学理论中的诸多基本范畴和重要命题有必要重新检讨,甚至文学理论作为一个知识系统的历史和性质,也有必要从整体上进行知识社会学的还原和反思。显然,后者的影响是根本性的。为什么文化研究会引发这样的结果?就其本身而言,文化研究千头万绪,既非一门学科,也不构成一个理论体系,更难说有统一的价值标准,如果在这个领域存在着什么共通性,最明显的应该是坚持“知识的语境化”。知识的语境化对人文社会学科而言并不陌生,历史主义者、相对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女性主义者、后殖民主义者……都从各自的角度对某些公理性的认知进行了语境还原,并以此作为批判的依据。但知识的语境化并不仅仅是一种批判的起点和策略,也是求真意志推进的结果:人类不会满足于知其然,更希望知其所以然。追问知识的生成机制,还原其具体历史场景中的各种影响因素,是知其所以然的第一步,是认识论逻辑的自然走向。如此,要实现对知识的语境化,需要检视诸如认知的主体、机构、体制、载体、知识传统、具体针对性等许多内容。尽管这是一项浩瀚无边的工程,文化研究还是对此进行了广泛的实践。文化研究与各种批判理论颇有渊源,也确实推进了人文学科的政治化倾向,但文化研究还有它的另一面,就是从理论建构的宏大抱负退回到对事物和经验的刨根问底。在这个意义上,文化研究或许具有过渡性,一方面杂合着20世纪后半期以来各种激进理论的资源甚至思维方式,另一方面也有意无意地与“批判”、“主义”、“理论”保持距离,强化自身作为“研究”的属性。所以,对于“知识的语境化”而言,文化研究即使没有消除它作为批判策略的意图和功能,但至少强化了它作为知识清理的方法论的角色。正是这种方法论意识的产生,在文学理论以及其他人文社会诸学科中引发关于学科建制,关于知识与经验、知识与学科的关系的普遍讨论。 知识先于学科,但学科的形成使我们对于知识的清理、积累、传播、反省更为自觉和规范。学科史研究不仅涉及一门学科从无到有、从规范形成到规范突破的历史过程,也需要从理论和史实两方面探讨知识与学科的关系。如果从学科史研究的角度来审视文学理论,我们会发现文学理论分属于不同的知识形态,并且在大多数时候都居于人文知识的核心位置,因此在文化研究的视域中,文学理论作为重要的文化形式,从来不是孤立的存在,对它的观察如果回避语境化还原,实属傲慢和无知。 一、作为通识的文学知识 文学理论成为一门学科,是一个现代性事件,距今不过一两百年的历史。在西方,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在中国,从先秦一直到晚清,人们关于文学的言说,其目的重在表达对社会和人生的看法,广泛触及政治、道德、宗教、文化,因此它不是一种学科性的专业知识,而是探讨人类生活的通识。 这首先与它的对象有关。文学作为人类实践活动的一项内容,在其产生之初以及此后相当长的时期之内,并非一个专门的领域,而是与其它实践活动混杂在一起的。在口语文化的时代,文学样式“曾经有过极为神奇的丰盛,诸如:祝词、咒语、赞歌、谜语、谚语、神话、民间故事、抒情诗、史诗、讽喻诗,它们都是生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就像食物、衣裳、居所和宗教一样”。[1]以西方文学的两大源头来讲,史诗的起源,历史学派认为是早期人类对自身历史的想象性建构,新神话派、仪式派认为是对某些原始仪式的铺陈和发展,无论哪种观点,都显示史诗的编撰和吟唱并非今天意义上的文学创作;古希腊戏剧则起源于祭祀酒神的庆典仪式,后来发展为雅典公民的集体性政治活动,剧场也因而成为当时社会的重要公共领域。中国古代的采诗、观风、用诗,同样也是出于政教伦理目的,都具有公共事务的性质。尽管人们也在这些活动中发现了语言的音韵节奏之美,发现了故事情节和人物形象的情绪感染力,但这些内容在当时的文学活动中并非主要目的。在文字产生以后,阅读和写作在前现代社会始终只是少数人拥有的能力,以这个阶层为基础逐渐形成精英文学,与以口语形式为主的民间文学分流,也与日常生活拉开了距离。精英文学更注重文学的形式技巧,但同时也更注重道德严肃性,因此很少离开社会文化诉求来进行文学实践。与之相应,古代哲人对文学的谈论也往往着重其社会功能,文学本身并不是最高目的。其二,文学理论的非专业性也与当时的知识状况相关。一切西方学科的源头,都须追溯到哲学,文学理论(诗学)的思维方式和基本概念,同样来源于哲学,正如中国传统文论的起源,与先秦诸子学说根本就是一体的,而在那些宗教文化占据主流地位的时代或地区,文学理论又往往与宗教神学难解难分,甚至干脆就是后者的附庸。对象的宽泛性与知识属性的暧昧,共同造就了文学理论是以通识性思想和学说的形态存在,而不是以专业知识的形态存在,掌握文学知识是有教养阶层体现自身文化修养的一个标志,而不是一种职业训练的内容。也正因为如此,19世纪末以来,西方学术为了建立学科性的文学理论,首先要明确的就是对象的专属性(文学性)与方法的专属性(语言学与美学)。由此,文学理论关注的对象由宽泛的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收缩为文学文本,甚至收缩为文学语言的特殊性质。作为文学理论学科化的标志,狭义的“文学”概念也在这一时期得以定型,“literature的现代含义:文学,才不过二百年。1800年之前,literature这个词和它在其他欧洲语言中相似的词指的是‘著作’,或者‘书本知识’。”[2]古代汉语中的“文学”,也长期具有宽泛的含义,兼指文章和学术,而且这一用法也影响到东亚和东南亚。现代汉语中特指小说、散文、诗歌、戏剧这几种文类并把审美作为其根本特征,有意识排除文章与学术的混淆的“文学”一词,则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西方影响下,经历了“纯文学进来,非文学出去”[3]的过程才最终定型的。在其他重要的文化区域,如印度、阿拉伯,通识性的文学知识也长期是其古代文学传统中主要的知识形态。印度早期的文献经整理成集,统称为“吠陀”,意为“学问”或“神圣的知识”,后来演化出“经典”之意,甚至成为信仰,印度著名的《摩奴法典》就把诋毁吠陀的人看做是异教徒。这些文献主要是与祭祀相关的颂诗、咒语,以及对祭祀活动的说明,也有少量反映世俗生活,其中有些文献的文学性较强,如《梨俱吠陀》堪称印度文学最早的源头。“吠陀”这一笼统的命名,证明当时印度还没有产生具有区别性的“文学”意识,修辞技巧、抒情虚构与祭祀礼仪性质一样,都属于同一个“知识”。印度文学进入史诗时代和古典时代以后,文学的形式和体裁逐渐发展,但仍然与宗教文献、哲学讨论有密切的关系。在文学理论方面,经长期流传、积累,最终在公元2世纪定型的《舞论》是重要代表作,在戏剧理论上达到很高成就,并对印度后来的文艺思想有广泛影响。《舞论》讨论了戏剧的创作和表演,形成了专门而系统的戏剧知识,但与此同时,它也仍然立足于宏观的社会文化需求和笼统的知识观念来认识戏剧的性质和功能:一方面,戏剧作为世间百态的摹仿,“没有[任何]传闻,没有[任何]学问,没有[任何]艺术,没有[任何]方略,没有[任何]行为,不见于戏剧之中”[4],它集中了一切知识,是一个包罗万象的文化载体;另一方面,戏剧能够满足各种观众的需求,导向健康的生理心理状态和良好的社会风尚,“将[导向]正法,[导向]荣誉,[导致]长寿,有益[于人],增长智慧,教训世人”[5]。可见无论是从本体论角度还是从功能论角度,《舞论》都是把戏剧以及戏剧知识作为一种通识来看待的。在阿拉伯地区,部落时代的诗人被视为部落的“先知”,是公共生活的领袖,具有文学色彩的颂赞诗、矜夸诗、讽刺诗、悲悼诗、誓词、演说、卜辞等等,事实上是当时人们社会交往的重要形式。伊斯兰文明进入阿拉伯地区以后,在拉希德时期和伍麦叶时期,文学很大程度上是作为宗教、政治活动的一种载体而存在的,比如《古兰经》就既是宗教典籍,也是文学典籍,此外,还产生了训诫体散文和“宫廷大臣体”(其实是一种政治函札)等具有文学性的应用文体。在鼎盛的阿拔斯朝,阿拉伯古典文学也达到繁荣的顶点,但文学活动仍然与宗教、政治活动有很深的瓜葛,因而当时的文学知识也仍被视为中上阶层文化素养的一项主要内容。与中国相似,印度、阿拉伯形成现代意义上的狭义文学概念,从通识性的文学知识中发展出学科化的专业知识,也是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产生的。 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文学知识长期是作为通识而存在,而发挥作用的。也正因为如此,后世编撰文学史、文论史,都必然要从宗教、哲学、政治、历史文献中去爬梳文学资源。 二、作为学科的文学理论 从知识形态上讲,通识是文学理论的古典形态,学科是文学理论的现代形态。但是,作为学科性知识的文学理论,从它诞生之时起,就一直受到反方的抗拒、质疑和修改。在西方世界,从马修·阿诺德的文学观到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更有法兰克福学派在成立之初就体现了跨学科研究的抱负,立意于从社会文化维度思考文学与审美问题,凡此种种,都偏离文学理论专门化的轨道。再有,心理学、社会学在20世纪早期就顺利进入文学理论,形成文学心理学、文学社会学等分支学科,也可谓是用学科化的方式反学科化。即使是奉行内部研究的形式主义与新批评,也未能绝对割断文学的外部关系,形式主义心仪于“陌生化”更新人类对世界的感知,新批评“文本有机性”的诉求着眼于恢复在现代社会被分裂了的心灵的完整和统一。这实际上证实了文学知识的性质与现代学科的规范存在本质上的矛盾。现代学科规范的形成,是科学主义占据上风的产物,它把适用于自然科学的学术原则不加选择地强行植入人文知识,它所要求的客观性、中立性、可重复验证性,并不符合人文知识的价值。狄尔泰从知识属性上区分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以体验和阐释取代实验和逻辑推理作为精神科学的基本方法,可谓抓住了问题的实质。 当然,现代学科规范为文学理论带来的并非只有负面影响。除受到科学主义的强势影响之外,文学理论的学科化还建立在这样一些基础上:文学审美价值的凸显、专业意识的强化、知识的非神圣化。如前所述,文学艺术活动起源之初,审美并非目的,至少不是主要目的。此后文艺的审美特征的凸显,文艺与政治、伦理、宗教等其他活动的分离,是社会发展的产物,到康德那里,这种分离获得了形而上的根据,审美非功利性成为文学艺术论证自身独立地位的核心理论。这使文学理论围绕审美形成了一系列专属于文学艺术领域的知识体系,发展出专有的概念、术语。现代社会的复杂性,导致分工的细密化,在学术领域则体现为各科知识的专业性越来越突出,中国式的“通儒”或西方式的“文艺复兴时代的巨人”很难再出现。对于文学理论的发展来讲,这种知识状况促进了研究的精深,促进了自身学科规范的建设。对语言、结构、叙事等文本因素的研究,之所以在20世纪的文学理论中成为显学,发展出多个流派,正是因为这种缩小对象范围、突出文学自身特性、强调科学方法的研究符合了当时文学理论对专业化、精细化、规范化的追求。现代学科规范的成立,还必须以知识的非神圣化为前提。知识的神圣化一般以两种途径展开,一是知识与权力的结盟,排斥所谓的“异端”知识,在知识领域中制造等级秩序;二是因认识的局限性,把某些具体知识误为永恒真理,阻碍对既有知识的反思。在社会发展程度不足,知识只能为少数人掌握的时代,知识与权力的关系是无须遮掩的,同时,有违权力的知识则被打击,例如中世纪宗教裁判所对科学家的迫害。在现实层面,知识的权力化固然不利于知识自身的发展;在精神层面,把知识与信仰混为一谈,同样不利于知识的更新。现代性的“祛魅”,在知识领域就体现为把知识本身还原为研究对象,因而强调学术研究对于权力和信仰的独立性。在这样的知识观念中,文学理论试图把文学视为一个纯粹的知识对象,因而致力于在研究中排除文学与社会的关系,排除文学对接受主体的情绪感染,排除文学中作者的主观意图。专注于审美价值,发展专业规范,建立非神圣化的知识观念,学科化带来的这三大原则在事实上推动了文学和文学理论的发展。尽管自20世纪后半期以来,在文学理论领域,内部研究的思路已成明日黄花,但这些流派发展出来的精细的文本分析方法,却仍然被广泛使用,与社会历史批评、精神分析鼎足而三,成为文学研究的基本方法。 可以说,在20世纪前半期,学科化过程是与西方文学理论建构最具直接关联的语境,也是知识与社会之间的重要中介,因而,对其关联的洞察,将使我们更切实地理解文学理论何以发展出专业化的知识形态,并在相当程度上取代了通识性文学理论的优势地位,也使我们能够有效地解释如下一些吊诡现象:文学性、审美性在这一时期文学理论中的中心化,并非文学性和审美性本身的胜利,而是由现代性所启动的学术专业化的胜利。 三、作为批判理论的文学理论 批判理论是承载文学理论的又一种现代知识形态。 如前所述,20世纪前半叶是文学理论学科化的黄金时期,但即使在这个阶段,文学理论也并没有完全被专门化的学科规范所限制,学科并不能垄断文学知识的生产。从道德、宗教、政治、社会、主体等层面着眼的文学理论,不仅在新人文主义这样的保守主义文化思想中大有市场,在西方的左翼文化思潮中更是得到极大的发展,最初,把社会批判的着眼点从经济转向文化的新马克思主义是其中的主力,成立于20年代的法兰克福学派,提出“cultural hegemony”概念的葛兰西(Antonio Gramsci,1891-1937),关注日常生活的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1901-1991),都具有马克思主义的背景。这些理论在学院体制之外有更大的影响。二战以后,具有突出的社会批判维度的文学、美学思想,渐渐在更广泛的范围内发展起来,始于英国、具有左派理论背景的文化研究,以后结构主义哲学、语言学为理论基石的法国理论,以女权运动为社会基础的女性主义批评,以西方中心主义为靶子的后殖民批评……使批判理论成为西方人文学术中极为引人注目的存在。尤其是学院体系也开始接纳意识形态激进的学说,比如在美国,六七十年代新批评还是大学文学教育的主流,不久,“政治正确性”渐成新的学术道德。当然,批判理论不是仅以文学艺术为对象,但他们从社会文化的宏观维度对文学艺术的思考构成了当代文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阶级、性别、种族已成为文学批评的基本理论范畴。 批判理论对文学的关注,是把它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强调它与诸多社会历史因素的复杂纠葛,强调文学与社会意识形态的互动关系。例如女性主义批评,一边揭示男权社会经由文学对男性中心主义的意识形态的塑造与加固,使女性在不自觉中认同男权社会对她的不合理要求,一边鼓励女性进行“抵制性阅读”和女性主义写作,发现真实的自我,重构对于两性关系的认识。同时,文学理论对批判理论的接纳,不只是简单接受其意识形态,更进而重构了自身的知识基础和理论空间,比如,60年代以后美国女性主义批评、黑人批评、少数族裔批评直至后殖民主义批评的兴起,就明显影响到《诺顿美国文学选集》的入选标准。可以说,文学理论在把批判理论引入自身的学科形态时,批判理论已多多少少改写了原有的学科规范和知识标准,使文学理论的知识形态在一定程度上由学科向批判理论转移。 在中国,文学理论的现代转型内在地包含了文学理论学科化的要求,但由于特殊的历史处境,这一学科化过程进行得非常艰难。在整个20世纪,除了几个短暂时期,中国的文学理论常常以批判理论的形态存在,是我们民族对社会文化进行现代改造的一部分,有时甚至直接就是政治批判的一部分,无论这种批判是由统治意识形态主导的还是对统治意识形态持批评立场。 从马克思、恩格斯开始,批判理论对文学所具有的意识形态性的揭示就是敏锐而犀利的,但文学作为人类实践活动中的一种复杂现象,它所卷入的意识形态性也是复杂的。而且随着社会生活的日益复杂,以及因教育程度提高和传播成本急剧下降而带来的文学活动的大众参与,文学所牵涉的因素越来越丰富,批判理论也因此需要拓展自身的视野和方法。以詹姆逊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文化批判,以萨义德为代表的后殖民主义批评,以福柯为代表的权力理论,以波德里亚为代表的消费社会理论,等等,即体现了当代批判理论向广阔的议题开放,向跨学科研究方法开放的努力。 对知识进行语境还原是批判理论题中应有之义,不应回避的是,批判理论自己也不能全身而退,也应该成为语境还原的对象。毕竟,20世纪后半期以来,伴随各种批判理论的风行,西方世界文学理论以至整个人文学术的政治化倾向,其动力并不仅仅来源于知识自身的演进和学院体制的内在调整,更主要的还是来源于社会语境的变化。 四、作为跨学科知识的文学理论 文化研究的发展,为当前文学理论提供了一种新兴知识形态。 如果说20世纪前半期的文化保守主义和批判理论对作为学科性知识的文学理论的抵制,其最初的出发点是对文学的社会文化维度的关注和强调,那么,60年代以后愈演愈烈的对学科化知识的质疑,则具有从整体上反思现代知识体系和知识观念的宏大背景。这种反思不仅发展了狄尔泰区分精神科学与自然科学的洞见,不仅考察了科学主义对人文知识的束缚和扭曲,不仅揭示了学科分化原则导致的知识壁垒,导致的学术虚张声势而思想趋于萎缩的窘况;这种反思也从人文知识的内部,反思了理论对经验的割裂或掩盖,反思了知识与体制、立场、权力的复杂关系。福柯和布尔迪厄的学说给这种反思以显著的启迪,因而也为他们本人获得了理论声誉。在这种思想氛围中,跨学科研究成为必然,现代学术体系努力建造的学科界限和话语规范,在以对象为中心的研究思路中正在被颠覆。正如罗兰·巴特所说,当学科遇到了在传统空间中并不存在的某一对象时,学科之间的交叉互涉就成为必然。[6]而且,“人文学科的首要目的,总的来说,是理解并解释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现实本来是跨学科的”[7]。当下的文化研究之所以聚集了文学、社会学、符号学、媒介研究、地理学等多学科的资源,在本质上正是因为其认识对象——新兴的文化形式和生活形态——挑战了壁垒森严的学科界限。当你试图探讨纽约时代广场上矗立的广告屏幕时,商业、符号、审美、影像叙事、城市形象、空间问题、媒介技术、族群身份……纷至沓来的内容,显然不是任何一个单一学科的研究可以胜任的。面对文学,研究者也将遭遇相似的处境,文学这样一种古老而历久弥新的事物,从来不是像某些理论所想象的那样是一个隔绝于其他文化实践的悬浮物。于是,跨学科性的文化研究成为当下文学理论的新的尝试,新的方向,在挑战自身固有知识结构,主动模糊掉争取了近一百年的学科独立性的同时,也获得了广阔的理论视野和发展空间。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从更高的层次上恢复了文学理论作为一种通识性人文知识的身份。跨学科知识的属性,使文学理论在方法上、研究对象上和学术价值上都得到了一种解放,因此当前的文学理论正在经历活跃的变化,一方面,它积极借鉴其他学科的研究方法,不断扩大自身的疆界,从而能够更全面地在人类生活中还原复杂的文学经验,而不限于仅从形式载体和文本形象中理解意义;另一方面,在传统上属于文学理论的资源和方法也被整合到其他知识领域,促进了文化研究、媒介研究、视觉研究、消费社会理论等新兴领域的发展。 前述以批判理论形态存在的文学话语与当下跨学科性的文学理论,在知识构成和理论资源方面多有重叠,甚至批判理论本身就是跨学科的。尤其是二者都认同“知识的语境化”。但究其底里,可见某些转移的迹象,即“知识的语境化”既可以指向具体的社会文化批评,表达明确的政治立场;却也有可能归于对知识与语境之复杂关联的学理性研究,以此为基础,往形而上发展可以阐述知识哲学,往形而下发展则可以实证性地考察某一具体术语、观念、学说的来龙去脉和辐射范围。被当前文化研究所推动的跨学科性文学理论中,已有对排他性政治立场的反思,对过于旺盛的问题意识(过分强调问题意识,也正如过分持守学科界限,都会导致对象的消隐)的放弃。 如果说文化研究源出批判理论,而今却有剥离批判理论自成一家之势,那么“知识的语境化”也具有发展成方法论的可能。检讨文学理论作为一种知识的历史,也是对这一方法论的尝试,在通识性知识、学科性知识、批判理论、跨学科性知识等诸种形态的演变中,文学理论构建了知识与语境的不同关系。当知识借助文献记载与代际传承显性地呈现在我们面前时,当时那个生成知识的生动语境却可能隐藏于遥远的时空,那么,对知识的语境还原,正体现了人类在认知上持续不断的求真冲动。 五、真理的跷跷板:语境化还是普适性? 然而,在对知识的清理中,语境还原是否可以成为绝对标准呢?且不论彻底的还原有无可能,我们首先需要了解如下事实:知识的语境化原则,预设了知识是社会实践的产物,知识的标准不可能脱离具体社会文化而独自存在,对知识的考察必须依赖语境。这种预设潜藏着两种危险:一是在对精神和意识领域的探索中过于倚重唯物论,二是在相对主义的无限膨胀中,使任何真理判断和价值通约成为不可能。与之相对,知识的普适性原则,则预设了人类认知能力的超越性,即为我们所熟悉的透过现象追踪本质、根据具体把握一般。这种预设曾在黑格尔那里达到巅峰。这种预设的危险是,如果对普适性的信任没有限度,那么往往造成在理想状态中陈义过高,却在事实上造成知识与权力的结盟,使普适性不能真正实现,反而成为排他性的借口。且不论它如何造成认知的障碍,人们由此遭受的肉体和精神的痛苦是实实在在的,并终于引发差异性政治的报复性反弹。 在人类对知识的上下求索中,坚持语境化与追求普适性,二者看似各踞一端,实则都受到求真意志的推动。前者要追踪既有知识之所以如此的缘由,后者要越过各种变量的干扰捕获恒定而普遍的规律。两者的局限,实则是人类认知能力固有的局限,因而真理不在跷跷板的任何一端,只能立足于二者的平衡点。 对文学理论进行知识性清理,从意识到方法,语境化都是不可缺少的,而对于文学理论的建构而言,追求普适性仍然是必需的抱负。 【参考文献】 [1][英]彼得·威德森.现代西方文学观念简史[M].钱竞,张欣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27. [2][美]乔纳森·卡勒.文学理论[M].李平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22. [3]袁进.中国文学的近代变革[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168. [4][5]古代印度文艺理论文选[C].金克木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3. [6]Roland Barthes. "From Work to Text", in Image, Music, Text. trans. by Stephen Heath. New York: Hill and Wang, 1977, p. 155. [7][英]弗兰克·韦伯斯特.社会学、文化研究及学科边界[A].[美]托比·米勒.文化研究指南[C].王晓路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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