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往往来自对于现代诗传达方式的陌生。对复杂的美在一段时间里可能感觉陌生,但接触多了,增强了理解复杂美的东西的敏感性,陌生也就会变得熟悉。20世纪80年代初,朦胧诗被认为看不懂,顾城的诗当时被许多人批评为不知所云的四行小诗: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现在人们都可以理解了,他喊出的,是那个时代一个年轻人对于自己这一代人的存在被前辈人漠视的“代沟”,所发出来的倔强否定的反叛呼声。郑敏1986 年写的《心象组诗》之三《渴望:一只雄狮》,在理解和接受时所遇到的障碍要大得多了:在我的身体里有一张张得大大的嘴/它像一只在吼叫的雄狮/它冲到大江的桥头/看着桥下的湍流/那静静滑过桥洞的轮船/它听见时代在吼叫/好像森林里象在吼叫/它回头看着我/又走回我身体的笼子里/那狮子的金毛像日光/那象的吼声像鼓鸣/开花样的活力回到我的体内/狮子带我去桥头/那里,我去赴一个约会。当时有研究者认为这是一首爱情诗,“身体的笼子里”的“雄狮”,象征了一种被压抑的性冲动,表现了20世纪80年代出现的强烈的性解放呼声。我不赞成这样“误读”的阐释。我认为这首诗运用复杂的象征意象、超现实的手法,传达了诗人对于创作精神自由的一种渴望与冲动。郑敏给我的信里说,那种“误读”性的“离题的阐释”,使她有一种啼笑皆非之感。据我的推测,如果“雄狮”意象是让读者进入理解误区的第一步,那么“去赴一个约会”的“约会”一词,从它本来意义上去看待,就是导致误读的关键了。2001年1月诗人送给我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郑敏诗集》里,这首诗的最后一行,作者改成了“那里,我去赴与自然的约会”。这样改后,虽然被某些读者当成赞美“性解放”或“爱情诗”的“误读”可以避免了,但是却使这首诗失去了含蓄蕴藉的精髓所在。 实际上,对于晦涩难懂的文学作品,包括诗歌的理解、接受和欣赏的能力,不是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心理原型”决定的,主要还是在后天里,更多阅读一些陌生性的文学作品,积累起来而形成的一种性情、资禀、修养、趣味,同时也获得了阅读中的兴趣、敏感、能力。由此,我也时常告诫自己这样一句话:“不拒绝陌生。”2009年年初,我给一个中学语文教育刊物写的一段“卷头语”,用的就是“不拒绝陌生”这个题目。 (《新诗十讲》,孙玉石著,中信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