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悲剧论 王国维说,《红楼梦》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悲剧中之悲剧”。因为它描写了人生的痛苦与解脱之道,“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脱之不可已”。小说中贾宝玉最终的出家,补救了“人类之祖先一时之谬误”,实践了人类最高的理想,与“世界之大宗教”的“唯一宗旨”相一致。《人间词话》“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亦此意。 而《红楼梦》的价值在于,由“个人之事实,而发现人类全体之性质”。《红楼梦评论》说:“美术之所以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惟美术之特质,贵具体而不贵抽象,于是举人类全体之性质,置诸个人之名字之下……善于观物者,能就个人之事实,而发现人类全体之性质。今对人类之全体,而必规规焉求个人以实之,人之知力相越,岂不远哉。”(13) 对此,叶嘉莹说:“从通古今之全人类的哲理来探寻作品之含义,乃是静安先生衡定文学作品之内容的另一项可注意的标准。”(14)温儒敏说,王国维是中国第一个对亚里士多德“诗比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这一文学观深有领会的批评家。他注意到“美术之所以写者,非个人之性质,而人类全体之性质也”(15)。他们不知,艺术表现“人类全体之性质”,实际上是田冈岭云的观点。田冈《文学与民心》说:“诗人不必阿一时之好,而不可不以永久之生命观之;不必寓于国民之心胸,而须触人心最深处之琴弦;不必以个人观之,而不可不以人生观之。大才之作所以不朽者,不媚于一时者也。一语一句悉触人心深处之琴弦,故只要人生无限,人类不绝,其作品便千古常在且感动后人……诗人之心,调和潜藏于所有人心中无数感慨、无数情绪而作锵锵之响者也……然此潜藏于所有人心中无数感慨、无数情绪,非一国国民所专有,早已成为人生的情绪、感慨。诗人之泪……无对一国国民之心胸而洒之理,非以人生为其对象而不可。一国国民也罢,一个个人也罢,诗人于此中所见只有人生而已。写一个人,写一国国民即写整个人生。既写人生,故虽写一国国民,一个个人,皆可不朽……个人早已不再是一个个人,而是人类普遍的生命,是整个人生。”(16)田冈“写一个人即写整个人生”即王国维“美术写人类全体之性质”所本。 王国维批评传统小说戏曲“大团圆”结局说:“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厌阅者之心,难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长生殿》之重圆,其最著之一例也……《西厢记》之以‘惊梦’终也,未成之作也,此书若成,吾乌知其不为《续西厢》之浅陋也……《桃花扇》之解脱,非真解脱也。沧桑之变,目击之而身历之,不能自悟,而悟于张道士之一言。且以历数千里,冒不测之险,投缧绁之中,所索之女子,才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谁信之哉。”(17)又《宋元戏曲考》说:“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初无所谓先离后合,始困终亨之事也”(18)。佛雏对此大加称赞:“抨击传统小说戏曲中最廉价的乐观主义、‘大团圆’似的粉饰太平的结局,在我国文论史上,也似以王氏呼声最高,且最坚决。”(19)佛雏不知,王国维是综合了田冈岭云和笹川临风的观点。田冈《日本文学的新光彩》说:“看哪,从来日本文学中果有堪称真悲剧者存乎?从来小说戏曲等中除若干堪称情死者而外以大破裂结局的果有几何?假令其篇中有若干带悲哀色彩者,亦千篇一律至于团圆,于乐观的欢声中结局,岂不与儿童涕泣而以笑声收束者相似乎?”(20)又笹川《汤临川》说:“中国戏剧中未见沉痛之悲剧,多为喜曲,无大破裂、惨绝、悲绝者,终即大团圆,散者聚,离者合。《牡丹亭还魂记》奇想落于天外,然其结局,‘风流况,施刑正苦,报中状元郎’,佳人配才子,观者又无遗憾……《桃花扇传奇》虽为悲剧,结局却为山中仙。若《西厢记》亦有‘惊梦’一折,离而不合散而不聚,洵为悲剧……然《西厢》本为单纯之情话,与彼歌行路之难,浮世辛酸,义理人情,缘于境遇之动机而终陷于大破裂之悲剧不同,这样的悲剧中国无有。”(21)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