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重复”理论的意义估价和期望是很高的,相信“重复”这个范畴具有普遍意义,他号称:“任何一部小说都是重复现象的复合组织,都是重复中的重复,或者是与其他重复形式形成链形联系的重复的复合组织。”⑥他认定“对作为例证的小说的解读方式,对分析同一作家的其他小说,或是同一时期其他作家的其他小说,甚至是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众多的作家”,“重复”一定是不断出现的技巧和方法,可以做规律性的概括和总结。他设问:“我的解读能成为样板吗?”⑦让人们明白无误地感受他的雄心和自信。可以肯定地讲,在骨子里,米勒认定在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中,是有一般规律存在的,核心是要我们去发现。文学理论和批评的任务就是找到和揭示这些规律。作为一位从新批评传统蜕变而来的解构主义大家,他的文本解读实践、他的理论追求和某种程度上的成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重复”的理论创造就是范例、样板。问题应该是很尖锐了。解构主义直接反对的就是“本质主义”,或称“逻各斯中心主义”。瓦解这个主义是解构主义的根本出发点。米勒自己就说:“阐释预设所用的‘逻各斯中心主义’应该彻底摒除。”⑧主张“文学的特征和他的奇妙之处在于,每部作品所具有的震撼读者心灵的魅力(只要他对此有着心理上的准备),这些都意味着文学能连续不断地打破批评家套在它头上的种种程式和理论”⑨。但是,就是这位米勒,一心要建立一个以重复论为核心的批评体系,并用这个方法去阐释一切小说文本,这个取向彻底偏离了解构主义无中心、无意义的根本立场,当然也是理论批评方法上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他难道不担心“文学能连续不断地打破批评家套在它头上的种种程式和理论”,从而也打破他所谓“重复”的模式?尽管他期望自己的“重复”模式能够成为“样板”。在我看来,米勒的实践很好地说明了立场与模式的区别,立场与模式的相悖,给前置模式的定位以最好的佐证。前置模式作为主观预设的一个独立过程,其性质和作用必须定义和考察清楚。同时,在阐释学的意义上,它也应该有概念独立的必要。 我认为,西方文论的科学主义转向,一个很深刻的理论动因就是,要像精准的自然科学那样,找到一个或有限几个一般的普适模式用作阐释文学和文本的基本方法,用这个方法可以阐释天下一切文本,甚至包括可以视作文本的实践活动。毫无疑问,这肯定要被批作“本质主义”,或者说是“决定论”的追求。人类对自然现象的认识是需要确定性方法的。牛顿给出的力学公式既适用于树上落下的苹果,也适用于围绕恒星运转的行星。没有牛顿力学,经典物理学将不复存在。把握全部物质运动的基本规律,用一整套精准而有效的公式去证明它,是人类认识世界的基本方式。就认识的目的和方法说,这是值得一切学科借鉴的。1980年代,詹姆逊在北京大学讲学,用矩阵方法分析《聊斋》中的《鸲鹆》,得出一个政治性的结论,这个例子影响很大。国内出版的多种教材都有引用。对此,我是持怀疑态度的。我坚定地认为,用一种或几种僵死的模式,来阐释甚至是规范文学是不可能的。特别是精确的数学物理方法,用于文学和文本的阐释,一定会沦为机械死板的套用和毫无趣味的枯索。文学是人的主观创造,不是现象的客观描写。创造者在文本进行中,瞬间的冲动和怀想将改变文本中各项要素的命运。而这个命运,大的方向说确有历史的必然性在作用,但更多、更核心的是要素个体的偶然性表达。文本的艺术形式也是难以确定的。创造的因素、模仿的因素、非理性的因素都会以不同的方式发生作用。预测是不可能的。不要说阐释者,就是作者本人都难以规定文本的结果,包括文本诸要素,比如某人物的最后结果。文本的创造不可重复。如果可以重复,就无所谓创造,文学就失去生命。这当然决定了文学阐释的命运。没有重复的写作,有没有可能找到重复的阐释方法?显然很难。前置模式,本质上是固定模式,是在阐释前就固定下来,可以对所有文本重复使用的模式。这种固定模式能够对所有文本,甚至对历史留存的文本做全方位的阐释,实在令人怀疑。各位解构主义大师反复告诉我们,打破固定模式,消解一切规范和约束,是解构主义的坚定目标。但是,这绝非由解构主义肇始。远的不说,19世纪的雨果就曾振臂疾呼:“我们要粉碎各种理论、诗学和体系。我们要剥下粉饰艺术的门面的旧石膏。什么规则,什么典范,都是不存在的。”⑩克罗齐对文学史采取排斥的态度,不认为通过文学史的研究能够找到文学发展的连续性,找到规律、典范。他认为“文学史的存在,仅仅是因为学人和学者的需要博古通今”而已,“人人都可以随心所欲,梳理一番”。(11)然而,一百多年以后,各种各样的主义,包括解构主义,却打着自己的旗号,努力地创造固定模式,并将这些模式前置,用以阐释文本。女权主义用女权模式解构历史,重写符合女权立场的文学;弗洛伊德用俄狄浦斯情结涂改天下文本,制造精神分析的巨大惯性;原型批评用春夏秋冬的轮转规范历史进程,一统从古至今的文学形态。如此等等,各种主义、各种“潜在”模式充分表明了所谓打碎规则、离经叛道的虚伪。“只要你告诉我你的理论是什么,我便可以提前告诉你关于任何文学作品你会说些什么,尤其是那些你还没读过的作品”(12),真是一语中的。一种文学理论转换成相应的操作模式,把这个模式放置于阐释之前,活生生的文学和文本,被疯狂挤压为同一的产品,作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被扭曲为阐释者的抽象意志,如此理论哪里还有理论的本来意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