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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所以先生告我陈祖德《超越自我》一书要再版了。我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再版，我也想不出，为什么这么多的人，特别是围棋界以外的人都喜欢这本书。有看门道和看热闹的说法？见仁见智？大约是内行人看棋史、棋事、棋人、棋话和棋道，行外人看人道吧。我不是陈祖德最熟近的朋友，但我确是40年前就认识了他。同样因为摸棋 40年，对《超越自我》书中叙述的一切，许多如临其境。我特别喜欢这本书，第一版时，给自己买了两本（我的2万册藏书中为数不多的一样两本）。送友人四本，其中两本请陈祖德同志签了名。 好像就在前不久，与两位友人看望陈祖德同志，无事闲聊。天晚，主人热情留饭。陈夫人亲自操厨，饭桌不大，客人仅三，端上来八九大盘香极了的菜肴：一大整条（有一尺半长）红烧鱼；一大盘大虾，有几十只；一大整只香酥鸡（撕开了足有两大海碗）；有小足球那么一大整只红焖肘子；烤鸭和饼；一大盘炒青菜；……最珍贵的，还有一大盘堆了尖的金黄透亮微红色的新鲜鱼子酱。我感觉全世界的营养都在这盘鱼子酱里。问询之下，始知是旅日九段高手林海峰先生刚送给陈先生的。在这个吃饭已基本不是问题的时代，我除了深切感到主人的慷慨和实在，还有说不出来的感动。实在不像文人赴宴而是小时候过年开饭。举起酒杯！席间，大家大事小事一起聊，一直聊到酱油的颜色，超市购物，主人的双胞胎儿子在杏泽棋校上学，一直聊到他前不久摔了一下，竟成了脚骨骨折…… 主人极为实在，客人饭一直吃到嗓子眼，再吃就鼓眼睛、不斯文了。我说了一句话，“不要累着，饭要吃饱”，友人都还没反应过来，陈祖德不由地笑了。 这句话，是《超越自我》书里，文革动荡的艰苦岁月中，陈毅元帅对即将要下农村劳动的陈祖德等棋手说的送行话。陈祖德写道，“我当时听了止不住笑了，因为没有一个领导像他这样对我们说话，别的领导总是讲一番劳动锻炼的大道理。事后我感到这短短的两句话是多么诚恳，多么实实在在！”围棋两眼为活，《超越自我》中有不止两眼，而这句话是书眼之一。 在我看来，《超越自我》就是这么一本书，陈祖德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自己一辈子身正影不歪，凭本事吃饭，凭本事奋斗，在棋盘上、在国际大赛上斗，和四人帮拼，和死神拼，拼了一辈子，实在是超越了自我，而对别人却特别宽厚实在，让别人都“不要累着，饭要吃饱”。 陈祖德是一代棋杰，他的棋，我觉得特别实在。他的棋形不是最漂亮，也不搞什么华丽，极少虚着周旋，根本不下“没力气”的棋。他当年骁勇飙悍，在棋盘上真刀真枪悬崖上的搏斗不计其数。《超越自我》中“苦斗尾原”实际是勇斗木尾原的一章，在他棋艺生涯中堪称精华。木尾原武雄九段，名如其人，在日中两国棋界是人尽皆知的杀法凶悍、势重力沉的大力士棋手，40多年前，年轻的陈祖德和比他岁数大许多、在他还没出生前就被征入伍来中国当过旧军人的木尾原八段勇敢无比的对垒鏖战，一个是日本的劈横刀影武士，一个是中国的挺长枪赵子龙，“血战”八盘棋几千个回合，可惜极善围棋的金庸先生竟没描写这8局棋。用武侠来比，绝对是，“醉击蒋，武二郎平生真才实学；怒跌洪，林教练胸中盖世武功。”他自己也感到满意，认为是他代表作的那一盘和棋的棋谱，许多棋友打过无数遍，拍案叫绝，千年棋谱留一篇！其中18般兵器蓝光闪过，800套武艺夹雷带电的奇伟雄浑，谱写成壮丽的围棋史诗，使人叹为观止。几十年后我在摆这些棋时，常想，下成这样的棋，人得有多累。 1975年9月的全运会，是《超越自我》书中重要的一章。这次全运会上陈祖德丢了保持了多年的冠军，但在中国围棋史上却留下了极其光辉的一页。他自己说“我从来不是一个好斗的人”（当然是指在棋外），但以他为首的几个“破下棋的”，跟有着“第一夫人”背景的权要们拼了一场，保住了围棋。那次全运会，我在赛场亲眼目睹了冠亚军争夺时，陈祖德不在状态，中盘告负。期间比赛，我们也在一个团桌上吃过饭，他吃得很少，没吃完就悄悄的出去了。不久，全国各代表团都传达了邓小平副总理的指示，极短的话，极为干脆，“（对围棋）不应取消，一律保留！”我当时是山西队的领队兼教练，我所在的山西代表团，团长、山西省委书记王大任传达时，眼睛里闪着光，他对我悄悄地说“听说是有棋手向上反映的”。他还说“连围棋也要取消，真是愚昧荒唐，给全世界几乎留下大笑话。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智慧也要被取消啊？”多年后在《超越自我》里看到了这场“围棋格勒保卫战”的全过程，自有后怕和惊心动魄的感觉。如果说棋盘上是斗，那么和四人帮是真正的“拼”了。如今的人们，谁还记得江青张春桥得势时整死几个小人物还用亲自操刀？“反对老娘，你有几个脑袋？” 年轻时候的陈祖德，是真正的“发黑，面白，身修，美丰仪”。高个子的他带着黑细框眼镜，穿着白衬衣，笔挺的西装裤子，手拿折扇，赛场上一坐，衬着五星红旗，端严若神，美丽如画。其风度、其帅气，今天想来如在眼前。后来和癌斗和肝炎斗和死神斗，鬼门关里溜出来，成了今天这个瘦棱棱、笑容比年轻时更和蔼更谦逊、但一眼能看出沧桑和疲劳的“陈老”。“烟雨湖山六朝梦，英雄儿女一局棋”，那次吃饭席间我谈到了布衣之怒和兔子咬人。还谈到这幅联，“陈老”说，“南京胜棋楼吧？好联”。 保住了5000年的智慧，事也许不大，但至少那么多围棋选手算是有饭吃了。如今中国几千万爱好者，谁还记得那当年曾有的硬叫关某打秦某，你不打他就不管饭？ “陈老”有胞姐，乃名作家陈祖芬，写过棋道与人道。说了半天棋道，我也想起说说人道。《超越自我》中最使人感动的，不是大人物的风云际会。同样在勇斗木尾原一章里有小事一桩，我看同样是书中之“眼”。陈祖德一行赴云南，和云南棋王戴心泉当众下棋。戴因紧张水准失常，对摆输了，被让两子输了，在旁人催促下委屈摆到了被让三子而且又输了。“堂堂云南棋王被让三子，怎么受得了？下完棋归途中我突然醒悟过来——戴心泉在云南有很高声望，如此惨败当然很难堪。我太不懂事，只图自己痛快，不替人家想想，真是越想越懊恼！这件事虽然过去了20年，但我至今一想起就深感歉意……”只要是围棋内行就会看懂，云南棋王当年会掉泪，几十年后看到“陈老”书中的话同样会掉泪。那次陈家开饭，谈到云南，我谈到一位前辈棋友史怀璧，问“陈老”记得否，他立刻说记得记得，“当时他是云南省副省长，我们去就是他接待的，好老头啊！他给了我们好多照顾，却总是说没照顾好你们……他是你们山西人，他还好吧？”我回答，去年故去了。…… 是的，40年，无数人故去了。有一年我为报社张罗了一次棋赛，想麻烦陈祖德为我们请一位领导人出席。为此我写了一封信，写了意义、重要性、特殊性等等等等。信送到他处，回电话了，隔着电话就听到他宽容的略带幽默的声音，“哪用写这么多。我请请试试吧”。他为那次棋赛请到了方毅副总理等4位国家领导人出席。大获风光的棋赛，他本人却没有出席。 岁月如水流，方毅等领导人也大都故去了，有一天我翻到那次比赛的盛况，忽然想到我们没送“陈老”一分一厘钱物。——几十年，数次大事小事麻烦他，没送过一丁点礼。 人有德，人好，确实是靠公认。《超越自我》中，写了多少人，作者都是念人家好。只有一处写某“棋才”人品棋品不行。最近忽见网上有人大呼要为那人正名，此网友言辞毒恶，所述事实和真相又完全背离。我知道真相，所以我不相信他。我相信《超越自我》。正名不正名，要看众人之眼和已经铸就的历史。一个人的手帕蒙不住众人的眼，也融化不了历史。 从陈家出来，深夜已沉，小雨淅沥。忽想起“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不愧大诗人。江湖险恶，好人有心灯，自平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