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然47岁了。 不知道是他的履历还是我的眼神出了差错。他哪有一点奔向半百之人的样子?肯定不止我有此疑问吧。 牛仔裤与遮阳帽是他延续了很多年的固定搭配,印象中,这些年和他有限的几次见面好像都是这样。他把脑袋藏在帽子里,把脸藏在帽檐的阴影里,他在阴影里和世界相互打探与窥视。这样有点防御的姿态,使得他很难和日常世界发生大规模的正面冲突,更多时候是在隐秘的较量中一步三退,比如他从沿海退到内地,从城市退到春天和故乡,从皮表退回到心脏,似乎越往后,他才越能触摸到存在的核心、理想的洼地,读读他的散文就知道了,他的几乎所有的写作都像归心似箭的山泉朝着这片洼地一路奔腾。 就在上个月,我们去浮梁采风,夜宿梅岭山庄。餐毕,大家都累得瘫倒在床,或者刷着手机。他却被这春夜辽阔的蛙鸣蛊惑得心里直痒痒,撑把伞顺着发白的村道往四野无人的田畴间走去。路上我们偶遇,我发现他的耳朵居然可以在麦浪一样此起彼伏的蛙鸣中分辨出蛙的种类与性别。走到一块稻田边,蛙们警惕性很高,察觉有人靠近,立马噤声,观摩了一会,觉得这两人似乎不会构成威胁,又山洪暴发似的欢唱起来。这时,我听见他轻声骂了一句:妈的,居然猖狂起来了!我当时确实被他这声嘀咕戳中了笑点,纳闷一向沉敛的他,怎的突然嘣出这么一句俏皮话,后来想想,有这句话就对了。 我说这些,是想从侧面分析他和“中年”一词之间的关系。 令人诧异的是,那些多半与中年人挂钩的字眼儿:发福、啤酒肚、世故、迂腐、城府、倦怠、沧桑……一看见他就远远地躲开了,好像他天生就是这些词汇的绝缘体。他的文字同样如此。顺着任何一个句子,你都可以直抵他的心脏。他有篇散文,就叫《用心脏生活》。 这些年,只要一想起他,脑海里首先浮现的是他照片里的样子,从来不笑,嘴角连一丝向着微笑倾斜的弧度都没有。他的眼神似乎总是充盈着不知何来的忧郁。深邃而空洞。在我看来,这是青春期才有的东西,而他居然像携带违禁品一样把它带到了中年人的眼睛里。 我无法想象他西装革履的样子。就像我无法想象他在散文里使用一个公共句子一样。时间很无力,没有在他身上完成太多进化,除了脸上隐现的几条褶皱,发丝里蛰伏的几缕银发,远远看去,你甚至感觉不出他与10年前有什么变化。 我当然没有见过10年前的他。10年前,我还是一个啃书本的高中生,我和他的第一次相遇隔着学校宣传栏的一块薄薄的玻璃。他的名字就印在那块被雨水浸湿的玻璃后面,报纸上是张守仁的一篇文章,叫《散文界升起了一颗新星》。那时我对散文界没有概念,但我记住了“范晓波”这个名字和一本叫《正版的春天》的书。 他肯定不会知道,他和他的文字是如何影响和塑造了一个少年对世界和语言的最初审美。他肯定也不会知道,一个陌生的青年多少次在他的博客里逗留窥视,并将女友也发展成了他的忠实粉丝。 这些似乎都是我一个人的戏剧。直到我在大四那年通过某种手段取得了他的电话号码和他签名本的《正版的春天》,这出戏才终于有了新的发展的可能。这本散文集是他送给他的母校老师的,后来辗转到了我的手里,被我一次次折腾到书页打卷,此后便在我的书架上定居了。后来,这本书被女友讨了去。有一次我们因为琐事闹僵,她一气之下,一个人跑到学校西南面一公里外的鄱阳湖边,怀里就揣着这本书。湖对岸正是这本书作者的老家鄱阳县。她也不知道被哪句话打动了,忽然对着湖大喊:“范先生,我要给你写封信!”这个情节是女友后来告诉我的。而这封她对着鄱阳湖许诺的信后来不仅写了,还亲手交到了“范先生”本人手里。 这封信她是在2011年4月的一个中午交到“范先生”手里的,她后来把此事写进了一篇叫《过场》的散文里。此后不久,我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我可能是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对方是谁。听筒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语气有点颤,有点急,字和字是抖着跳着走进我的耳朵里的,字行走的速度很快,拥成一团,但每个字的姿态却又显得十分独立。我很快听出了对方是谁,不,不是听出,而是猜到了。他为什么把话说得那么急促而密集呢?这可一点不像他的文风,他的书面语雅而缓慢,还有点潮润,有点像被雨泡过的树叶,可以挤出水来。可为什么口语是另一种风格?我怀疑那不是他。但那确实是他。我相信是他。 那一刻,我肯定是压低了语气,说:哦,晓波,是你。没有过预演,我说出的是“晓波”,而不是“范老师”或其他称呼。他是否感到了被冒犯?我不知道。也没问过他。这些年,我一直这样称呼他。这些年,我时常会接到来自他的像2011年第一次打来时那样语气有点颤句子有点急的电话。他的每一次电话,似乎都会为我近乎贫瘠的日常生活注入新的营养。比如参加了两次江西青年作家改稿班,比如经历了一年多的萎靡期后,在他的敦促下写作发表了一篇近两万字的散文…… 而这样的称呼并非来自于我们之间的熟稔,更多的是早年间,我对他的文字长时间的凝视。来自于我通过那些温热的汉字,对他的私人空间长时间的窥探。而这种窥探甚至成为了我青春的重要一部分。以至于后来他在我眼里完全丧失了陌生感,相顾甚至无言。“晓波”,在我看来,这是最合乎语境的称呼了。我对他说,我从来不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足足20年的时代。而女友对他的心态则与我有着大的出入,关于他的阅读课,女友是后来才加入的。一切都很新鲜,她将自己视为一个纯粹的读者角色,而读者与作家间是有着天然的距离的,这个距离只有通过“范先生”这样庄重的称谓来抵达,来消弭。 这真是件好玩的事。一个那么具体的有着匀称呼吸与心跳的散文作家,居然在我和女友的称谓里分蘖出两个迥异的形象,一个亲切而温煦,一个遥远而深沉;一个像鱼,自在畅游,另一个像是每天痴守在岸边的垂钓老者。究竟哪一个才是更为真实的他呢?很多年后,当我们移居外省城市,当女友成为我的妻子,我们这些年乐此不疲地谈论着的究竟是书写者本人,抑或是他在那一篇篇散文里所创造出的角色? 我想,范先生与晓波的区别,大概类似于一个人的白天与黑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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