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官桥在云和县崇头镇坑根村。 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是因为这里的梯田。云和的梯田有三个一千。第一个是千层梯田,第二个是千米落差,第三个是说这里的梯田开辟于唐代,至今已经有一千年的历史了。历史久远,当然故事也多,但是导游也并没有什么故事讲给我们,只是说,这里的梯田是女孩子,还有一处,在云和还有一处,是男孩子。所谓女孩子是指这里的梯田,依据山谷曼妙的姿态,曲线错综而妩媚婆娑,有一种阴柔美。而且,不同季节缤纷不同色彩,仿佛时尚女孩不断追风。可惜,我们来的时候正是雨天,虽然是细雨沾睫,却是造雾的极好元素,视线所及,只能够看到一层两层的梯田,自然领略不到第一与第二个一千的妙处,也真是女孩子,害羞而不肯见人了。 在梯田的崖壁上,有一株缀着红色果实的灌木,果实很小,仿佛是晶莹的相思豆,问导游这是什么树,导游说没有名字,这样美丽而没有名称的植物,在这里有许多。听她这样说,突然想到了紫茉莉,在俄罗斯,有一个非常漂亮的称呼,却一时想不起来了。那就去别处看看吧。最近的是银官桥,不过十分钟车程,下山再上山便到了。据说,每年六月,在云和梯田,也就是女孩子的地方举行开犁节,那时候,来这个小村子的摄影爱好者每天有三千人,今天却一个摄友也没有见到,只有我们在寂静的山路上踽踽行走。很快来到一条溪涧,架设着小巧的木桥,叫银官桥,附近有一处小卖部,人字型的珩架上,敷设黑色屋瓦,白色的塑钢窗镶嵌在黄色的墙壁上。窗下码放着绿色的装啤酒的塑料箱子,大概有五六只,还有两只红颜色的放在外侧。房子的转角钉着一块细长的栗色招牌,写着银官驿站四个字。小小的山村还设有驿站吗?再向前,在银官桥的端头,竖立着一块指路牌,标出附近的景点,其中有一处叫坑根老茶坊,我们便去哪里喝茶。喝茶的处所原是刘姓人家的祠堂,明堂里有两根柱子,据说是红豆杉,氤氲着一种暗红的调子,与其他杉木柱子相比似乎更加润泽。主人请我们喝茶——既有茶叶也有茶梗的茶;吃一种特殊食品,有豆腐、鸡蛋和一种海产品,我感觉好像是蛏子。坐在这里,喝喝茶,摸摸红豆杉,心情是沉寂、放松的;看看远处与近处的山峦,完全隐匿了形迹,雨迹短促而明亮,历史一点一点沉淀下来。 在这个村子,有一口很大的水井,当地人说,在明代,这里有银矿,设有银官局,曾经住有五千名矿工,银官桥、银官驿站,都是由此而生发出来的。如今银子早已挖空,但遗址还在,可以作为旅游元素。在明代,浙江是产银之地。浙江与福建应该上交中央政府的银子,永乐年间,福建是三万余两,浙江则是八万两;宣德时期,福建增至四万辆,浙江却已增至九万两;正统年间,福建是二万两,浙江则是四万两,浙江上缴的银两总是成倍地多于福建。如果做个简单的计算,从永乐到正统,总计四十六年,其中永乐是二十二年,浙江应该上交一百七十六万两;宣德是十年,九十万两;正统是十四年,五十六万两,三者合计为三百二十二万两白银。这些银子主要取自浙南,也就是丽水,更精确说,或者取自我们喝茶的小村子,这里有一处叫白银谷,便是旧时银矿的所在之地。据说,提炼银子,需要糯米,因此要种植水稻,而这里是山地,要增加水稻的种植数量,只有挖山造田,随着银子产量的增加,梯田的数量也随之增加,成为我们今天所见到的模样了。这是我来此之前,无论如何没有料到的。神奇的梯田居然是开采银矿的产物! 在明代,发掘银矿始终是一个扰民的大问题。到了万历时期,当时的最高统治者——万历皇帝,为了银子进入了癫狂状态。据《明史•食货志》的统计,从万历二十五年至三十三年,不过短短的八年,“诸璫所进矿税银几及三百万两”。 璫,也就是中官,通俗说是太监,万历把这些被阉割了生殖器的人们派到各地寻找银矿,而这些人暴横恣睢,“富家巨族则诬以盗矿,良田美宅则指以为下有矿脉,率吏围捕,辱及妇女,甚至断人手足投之江,其酷虐如此。帝纵不问。”“纵不问”,用现在的表述就是放纵不管。有一个叫李三才的官员指斥这样的暴行是,杀人父母,使人成为孤儿;杀人丈夫,使人成为寡妇;破人家庭,掘人坟墓,纵然对方是仇人、敌人,我们都于心不忍,陛下怎么可以如此忍心?一旦众叛土崩,小民皆为敌国,风驰尘鹜,乱众麻起,“陛下块然独处,即黄金盈箱,明珠填屋,谁为守之?”他的这些话,万历一句也听不进去。在家天下时代,国家是皇帝的私产,他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李三才委实不明白,后来明白了,他把这些银子全部交给了他的儿子,即将就藩于洛阳的福王朱常洵,希冀他万年富贵。但是他哪里料到,二十七年以后,天下大乱,灾民相食,李自成攻陷洛阳,将他的宝贝儿子剁成肉酱,和鹿肉拌在一起,为愤怒的百姓吃掉。 万历交给福王的三百万两银子有多少出自丽水,出自这个小山村,我们难以统计,但是想到这样一个村庄与这样惨痛的历史相挽结,心情是复杂的。在明代,浙江与福建一带曾经发生过矿工暴动,后来被镇压下去,这个小村子是否也卷入了呢? 应该是的。想到这么一个平静的山村,曾经浸泡在汩汩涌动的血泊之中,心情就不仅复杂而且痛惜了。在《明史》的《食货志》里,有“邓茂七、叶宗留之徒流毒浙闽,久之始定”的记载,而关于叶宗留,时人张萱《西园闻见录》中有这样一段记述: 处州庆元人叶宗留掘小阳坑,雇矿手二百余人,开矿大作,官不能禁。采数月,得矿不够食用,弃之。正统十二年九月,领其众往云和地方有坑处悉发掘,皆无所得。云和亦万山中,官府不之计也。还庆元七都山中,住数日,往政和,掘小亭坑,矿薄,亦不给用。谓其徒曰:“与我取于山既劳而无得,孰若与尔取于人一撑而有余矣。”众皆听从,遂掠政和县及村落。 处州,便是今天的丽水。在张萱笔下,叶宗留是被视之为贼寇的。这当然是旧文人观念而不足为据,却为我们留下了一则生动的史料。“云和亦万山中”是这里环境的写真,今天当然也是如此,在云和,其实不仅是云和,丽水也是,远山云横,近山攒聚,远山的蔚蓝与近山的青黛交错映带,如果云雾半施,便构成一幅黄公望腕底的画图。这些,今天是看不到了,只能感受由于雨雾而给我们带来的另一番景致,洁净的黄色泥墙与濡湿的苍色屋瓦,高低错落,清寂祥和。在坑根,我们喝茶的地方,是有名称的,叫“流水问茶”,这是一个很别致的名字,而在缙云,我们喝茶的处所,也有一个很别致的称谓,叫“泡茶待花开”,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笔尖都飘逸一种茶的香气。是否是老茶呢?在银冠桥的坑根则肯定是老茶,因为那里曾经矿工云集,为了增加茶叶的供给量,不得不将采茶的时间,从清明之际推至端午前后,并且连杆制作,不吃新茶吃老茶,至今犹是。这当然是文尾的多余之话,而我前面提到的紫茉莉,现在想起来了,在普里什文的笔端,是称作“黑夜美女”的——“紫茉莉像瓷器一般洁白,发出扑鼻的香味”。云和梯田崖壁那株缀满红缨络一般果实的植物,也应该有一个美轮美奂的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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