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说,他两年前曾经来过文联。说这话时,他略停顿了一会儿,用目光罩着我。我有些尴尬,因为我确实记不起老王。 老王眯了眯眼睛,头微微一扬,抿紧双唇。然后,一对月牙儿似的眼睛倏忽打开,目光继续罩向我,说,你曾拿给我几本《姚江》(文联编的一本文学季刊),意思是如果我的文章能达到里面的水平,就能刊发。他说的“你”,当然是指我了。 老王来找我是希望文联能帮他看看他写的东西。我问他,你为什么爱好写作?面对眼前这位来自湖北的一个打工老人,我自然没办法把这个俗套的问题忽略过去。据他自己说,今年他六十岁。 老王说,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老王用了一个“思考”的词,不由让我挺直了腰板。老王扬了扬手,说,一个人拥有几百万,乃至几千万,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是没用的,过后没有人会记得他,只有文学,才会让他永远地留在人世间。我想活在人们心中,所以,我要写作。老王补充道。我忍不住地哈哈大笑。但老王很严肃,正襟危坐,一丝不苟。我不由捂住了嘴,想弥补刚才的哈哈大笑。对不起,老王,我这不是嘲笑。 老王曾经是一位民办教师。这点,我现在已并不意外。尽管,老王的湖北口音很浓重,舌头似乎一直悬在口腔里,字与字间挤成一团儿,而且字音里似乎掺了许多水,冒着一串串的泡泡。然而,他的措辞,以及思路都提醒我他是受过相当的教育的。老王做过十年的初中数学老师,在当地也小有名气。他当时已经有两个男孩,可他的老婆执意要再生一个。他这个民办教师自然当不成了,他老婆把孩子拿掉后跟他离了婚,认为老王很窝囊,饭碗没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一气之下离了。离婚后,老王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儿子,硬是让他们接受了高等教育。大儿子考上了武汉的一所大学,小儿子也上了大专。只是,小儿子念了两年便辍学了,原因是他那时生了重病,小儿子不想让他受苦受累,便自作主张离开了学校。说到这儿,老王的眼圈有些红红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刚才一丝不苟的神情被淡淡的伤感所替代。 老王到余姚已经七年了,主要任务是带孙女,之余才是他写作的时间。他是偷偷地写,家里人一个都不知道他在写作。他的小儿子在一所工厂里上班。他问小儿子有没有见到过自己的老板。他小儿子说,一个在车间里打工的人,怎么可能见得到老板。他跟儿子打赌,他有办法让老板接见他。我的眼睛又一次闪亮,问他,成功了吗?老王说,那当然,我想做的事肯定会去实施。老王的自信再次激起我的探究欲。 老王有些得意地说,他只花了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就让老板接见了他。原因是他给车间办了一份简报,纯粹是手抄报,里面是标题新闻,有车间工人们交流的话题,有厂子发展的设想,也有对时事评论的精选。老王每周出一期,让工人们在工作之余传阅。让他最得意的是,他曾替年轻人写过一篇小文章,标题是《我知道漂亮的姑娘爱嫁谁》,结果,一些年轻人一看到老王,嘴里直嚷嚷:我知道漂亮的姑娘爱嫁谁。说到这儿,老王脸上的表情生动起来,还泛着一些光泽。 老王的心气确实非常高,他说,他现在正在写小说,已经写了十二万字。我惊讶极了。一个老人,从没有文学创作的经历,一上来,就写长篇,好有胆魄啊。我说,你真不简单呀,你写的是什么主题?老王嘿嘿一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说,我写的是封建文化,类似于封神演义。 呵呵。我没能忍住,又笑出了声。好在,老王并不见怪。老王的意思是,希望我帮他看看他写的东西。我说,好的,到时候我拜读。说到这儿,我问他现在住在哪儿。他说,他住在高铁站的后面。我说,好远啊。这样吧,下次我过去,你来一趟不容易,我开车去相对方便些。老王有些不好意思。我说,没事,我方便。 大约过了两个月,老王打电话给我,说是写得差不多了。我跟他约了一个时间,还约好在哪儿碰面。在老王的电话指引下,我找到了他。他把我领到他小儿子的出租房。房间非常狭小,老王搓着手,似乎感到很歉疚。 老王很客气,又是倒茶,又是拿水果,殷勤地招待我。我说,别忙乎了,赶紧看书稿吧。老王一边招呼我坐下,一边转身出了门。约摸一刻钟的工夫,老王回来了,右手是一摞书稿,左手上吊着半袋瓜子。我拿起书稿就看。还没看内容,已经先被老王的字所吸引,不仅漂亮,而且干净,很少有涂改的地方。他装订了十多本,每本的内容代表一个故事。原来,他所谓的封建文化,其实是给自己的家乡旅游写了一本传说。 老王很健谈,也看得出他特别高兴。那是个冬天的上午,西北风呼呼地刮着,阳光若隐若现。我跟他坐在那间小小的出租房里,一杯热茶,一摞书稿,还有他一堆的故事,一点儿也没觉得寒冷。 老王的书稿,我已经建议他设法跟家乡的旅游局取得联系,期待能有一个好的去处。套用老王的说法,他对自己的人生规划了“七有”,最后的一个“有”,是有知识产权——出一部书。我相信老王的“七有”一点都不遥远。因为,老王是有梦想的人,并用余生的力量执著着。 如果可能,我愿意做老王的助梦人。(干亚群)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