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午夜巴黎》中,伍迪·艾伦用电影回到了1930年代巴黎的文学现场,那里有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伍迪·艾伦是导演、演员、编剧,也是作家。他写过《门萨的娼妓》《乱象丛生》等这样的短文集,也出过戏剧集,写过不太成功的小说。而这本由上河文化出版的《伍迪·艾伦谈话录》是埃里克·拉克斯对伍迪·艾伦长达几十年的访谈集。本文是谈话录中伍迪·艾伦谈论文学与写作的部分。 埃里克·拉克斯:你说过很多次你讨厌学校,很大程度上是自学成才。你就是跟着自己的兴趣来吗? 伍迪·艾伦:那是一种兼收并蓄式的学习。我读点哲学,读点历史,读点小说,下一年再去学些别的,没有固定的模式。我是从读小说开始的,美国小说是最初激起我兴趣的:海明威、福克纳、斯坦贝克。他们都是当代作家,但其巅峰期是在二三十年代。 埃里克·拉克斯:你对语言学的兴趣是如何产生的呢? 伍迪·艾伦:自学成才的优劣之一,其实更大程度上是一种弊端,就是你为了能受到完满的教育而博览群书。对于自学的人来说,很平常的知识之间都会有惊人的鸿沟。所以可能我是读过几本语义学和语言学方面的书,但那是很随性的。你和我谈话期间,如果提到了六门我学过的科目,你就会觉得我很博学。但要是突然提到每个大学生都知道的东西,我就可能由于自学却偏巧遗漏了,也许那还是个很简单的东西。比如,我的语法非常糟糕。真的很糟糕。每次往《纽约客》投稿都会被改得一塌糊涂。他们永远会说:“你不能这么说话,这不是良好的英语表达。”其实我根本就不会语法,但那是学校里教授的基本知识。这样的东西还有很多。 埃里克·拉克斯:你经常读诗歌吗? 伍迪·艾伦:我近期重读了很多诗歌。我还拥有很多一直以来的最爱。 如果你前几年和我谈过诗歌,我会说诗歌就好比给某个人一张纸或一幅画布,他把颜料倒上去说,“好啊,库宁和康定斯基就是这么做的啊,这种画我一天能画十幅。”他根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想告诉他,“他们不是那么做的。只是你在浇颜料,就以为他们也在浇颜料,但他们不是。” 我对诗歌也是这个看法。我一直喜欢诗歌,但我对它了解得越多,就越发觉叶芝的伟大,就越能欣赏他。我欣赏很多诗人,我知道大家都喜欢艾略特,当然了,在我看来他是伟大的城市诗人。但就诗歌能够达到的程度而言,叶芝简直令人惊叹。我一直喜欢艾米丽·迪金森、威廉·卡洛斯·威廉姆斯、罗伯特·弗罗斯特和E. E.卡明斯。我还喜欢菲利普·拉金。 我觉得如果我受到过更好的教育就可以写诗,因为一个喜剧作家会有些诗歌的底子。你也要考虑语言的微妙性,它的乐感和韵律。俏皮话里少了一个音节就能毁了整个笑点。这些全靠感觉。又是编辑会改正我故事里的某些地方,我就说,“你不觉得哪怕加上一个音节,整个笑话就完了吗?”笑话也好,俏皮话也好,有些很精微的东西,和你在诗歌中做的一样。依仗着词语的和谐,用非常简练的方式去表达思想或感情。这些都是不自觉做到的。比如你说,“我不怕死,只要到时候我不在场就行。”这种精简语言的方式表达出的东西是多一个词不行,少一个词也不行的。也许试一试,我也能找到更好的说法去表达我的想法,但基本上这种说法是最合适的了。这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数出来的。诗人就是这样进行创作,不靠数数来创造韵律,靠的是感觉。 埃里克·拉克斯:你曾经不是说你用了很久才懂得欣赏莎士比亚吗? 伍迪·艾伦:我现在对莎士比亚已经比以前欣赏多了。让我觉得美丽的,真正卓越的是他的语言,而不是他的戏剧本身。那些台词写得太美了。我觉得他的喜剧没有一部是好笑的,但对白是那么华丽,那么绚烂,你完全被征服了。他的戏剧本身很笨拙,而且趋附大众。他的悲剧有一些真正动人的瞬间,但构建得一点都不好。所以你愿意看他的主要原因是他语言的高度。 埃里克·拉克斯:你的片子总会开一些哲学玩笑,比如在《爱与死》里面。哲学你读的多吗? 伍迪·艾伦:我开始并不知道我对哲学感兴趣。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而且哈琳当时也正在学,让我很有劲头。(哈琳· 罗森,他的第一任妻子。两人1956 年结婚,当时她17 岁,伍迪20 岁。1962 年离婚。)当然还没到要去上大学学习的地步,但我自己读书时总会不自觉地转向哲学类的东西,它们格外吸引我。如果我有机会受完教育的话,说不定我就会去大学念哲学专业。 埃里克·拉克斯:你最爱读哪些哲学家? 伍迪·艾伦:最激动人心的还是德国哲学家,但一开始读柏拉图的时候也很激动。那种东西给人艺术性享受,尼采也一样。我觉得黑格尔很无聊,但你得咬着牙读进去,最后必须承认的是,最靠谱的往往是那些理性主义、实用主义的哲学家,它们基本都枯燥一些,但不容辩驳。看到最后,伯特兰· 罗素更加言之有理,引起我更深的共鸣,但他就没有加缪、萨特、尼采这些极富戏剧性、以令人震悚的方式阐释生死问题的人那么激动人心。 埃里克·拉克斯:对文学批评怎么看? 伍迪·艾伦:我刚看完乔治· 斯坦纳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研究(《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较观:旧批评视角下的研究》),又重读了《白痴》,现在正在看。斯坦纳这本书很好看,这种比较研究只有一部分学者做得来,斯坦纳是其中之一,以赛亚· 柏林也算一个,这些人都是伟大的老师。威廉· 巴雷特的《非理性的人》也堪称经典,他能把一个学科通俗化,让我这种脑残的人能够理解。 埃里克·拉克斯:这个有点过于自贬了,但你在林肯中心电影协会给鲍勃· 霍普的致辞中,说看了霍普和克劳斯比坐在骆驼背上唱着“就像《韦氏大词典》,咱也有羊皮外套”,“我立刻就知道了这一生要做什么。”这个评价很高,但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呢? 伍迪·艾伦:那是在我非常年轻的时候。小时候我就喜欢喜剧,爱看鲍勃· 霍普和格劳乔· 马克斯,他们陪我长大。十几岁时,我学着像霍普一样爱开玩笑,俏皮话随口就来。后来我长大些,有了点文化——十七八岁吧,我就想去剧场或者干演艺这行。我的兴趣在于写戏剧,想给剧院写本子,但还没想写喜剧,当时想写的是易卜生和契诃夫的那种东西。我知道我有喜剧天分,因为当时就已经写喜剧挣钱了。我的喜剧不断成功,但我总希望能跨越到严肃性作品上来。这对我而言一直是困难重重,更别说我根本不敢丢弃让我名利双收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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