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印》是一部战争题材的小说,出自中国第一位获得国际安徒生奖的作家曹文轩之手。 自从“一战”、“二战”以来,各种描写战争、剖析人性的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早已汗牛充栋,写这个题材的难度是显而易见的,曹文轩却找到了属于他的表达方式。战争总是意味着残酷和恐怖,那是水与火、枪与炮、血与泪的交织。战争中有的是血腥、有的是暴力、有的是野蛮,而关于这方面的作品,也多是着力于揭示战争的恶。曹文轩并不轻视这一点,然而在《火印》中,他更多是想就如下的问题进行追问:在这种根本性的恶面前,存在的意义到底何在?人们又该如何保持爱、善与美的能力? 《火印》的主角名叫雪儿,是一匹被人格化了的马。小说主要讲述的,是雪儿在战争中如何忍辱负重,洗刷耻辱,最终挽回自己的尊严。曹文轩还以细腻的笔墨刻画了不同的人与雪儿之间的情感,多角度地探讨爱、自由、善等命题,借以求证存在的意义。 曹文轩的创作向来重视故事场景的构建。《火印》所写的生活场景,并不是他从小就耳濡目染的。然而在序言中他谈到,写作《火印》的时候,他最有把握的依然是场景。动笔前首先进入他脑海的,是这样一幅场景:北方的草原,山脚下的小村庄,赶着羊群的孩子们,收获土豆和玉米的村民们……这是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是一个充满爱的地方。向来重视唯美和诗性的曹文轩一如既往地为读者们营造了一个以爱和善为底色的场景,而这对雪儿的美好品格的塑造,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接下来场景则开始发生变化:看似宁静的大草原开始风起云涌,一个放羊晚归的小男孩坡娃和那只忠诚的黑狗一起,赶着羊群匆忙走在回家的路上。翻过山头,他们忽然发现一群狼包围了一匹小马驹。这是一群凶狠的狼,而弱小的坡娃和黑狗没有退缩,鼓起勇气从众狼之口中救出了雪儿。 这是雪儿和坡娃之间感情的初次建立。坡娃的这一次出手相助,为他和雪儿以后深厚的爱打下了基础。 接下来,《火印》用了大量的篇幅写坡娃一家以及野狐峪的乡亲们对雪儿的喜爱。当雪儿跟随坡娃回到野狐峪,坡娃的爸妈直接把雪儿当成了自家的“孩子”来养。坡娃的父亲称它为“丫头”,母亲则喊它“闺女”,黑狗也当它是小伙伴。野狐峪的男女老少看着如此俊美的雪儿,也跟着喜欢起来。野狐峪于雪儿而言,有如天堂,雪儿借此感受爱,心里也充满爱。 然而随着情节的进一步推进,属于雪儿的苦难时刻也在悄然降临——日军将会来抢夺它。小说中写到,日军前来抢马时,黑狗牺牲了自己,让雪儿得以逃脱。这样的生死离别,让雪儿感到哀伤,也使它感受到爱的深沉。坡娃为了保护雪儿,将它藏在后山。坡娃的父亲、坡娃、瓜灯、草灵一起守着雪儿。在经历被抢的恐惧后,雪儿再一次在爱的守护下逐渐恢复平静。不仅孩子们知道“爱的义务”是倾力守护,雪儿也是懂得的。后来,雪儿还是被狡猾的日本人捉走了。坡娃和小伙伴们则开始不顾危险进城寻马,这是“爱的责任”。虽然坡娃寻着了雪儿,他却无法将它抢回来。这又是漫长的煎熬。不管是对坡娃还是对雪儿,这都是煎熬。所幸的是,在无尽的思念与绝望后,雪儿意外地逃脱了,得以回到野狐峪。在被困日本军营时,雪儿是思念坡娃,思念野狐峪的。作为一匹马,它被众多人爱着,野狐峪的爱使它也具备高尚的情感。雪儿也爱坡娃,爱野狐峪的人们,爱这世界。在雪儿与坡娃等人之间,存在的意义的确立,以及对恶的克服,是透过爱与被爱来实现的。 在一次访谈中,曹文轩曾说过他写作的基本纬度就是:“为人类提供良好的人性基础。这些纬度大致有:道义、审美、悲悯情怀。”他的《火印》与《草房子》等作品,也包括他的新作《蜻蜓眼》都很好地体现了这些理念。 人性本是复杂的,战争的残酷与无情又是对人性极大的考验,相当于将人抛入极境,一切都会被放大,甚至是被扭曲。如何从文学的角度来把握这种复杂性,对作家本人也是一个考验。甚至写作的质地、精神的高度和深度,都会就此得到区分。曹文轩的小说底色乃是爱和善,大奸大恶之人、极端之事很少会成为他重点描述的对象。在《火印》里,他更多是将人性的冲突柔和地体现在几个主要人物身上。 先看坡娃。一开始,坡娃遇见被狼群围攻的小马驹雪儿,他也胆怯、也害怕,企图低头走开。然而,小马驹单纯、悲切的哀鸣唤起了坡娃内心的怜爱,使得他能够鼓起勇气去救小马驹。这种对弱者的保护之心和恻隐之心,乃是天性使然。后来日军围攻野狐峪试图抢夺雪儿,在此极端恶劣的环境下,坡娃仍然坚持保护雪儿,则既是天性使然,也是因为他对雪儿的爱已成为一种责任与道义。在坡娃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点:人性是复杂的,但爱可以战胜恐惧,也可以战胜利己的心理。 人性的冲突在日本高级指挥官河野身上的体现同样突出,甚至更为突出。河野对雪儿是赏识的,这源自他对美好事物的渴望,而军国主义的思想,也使得他骨子里有一种毁灭性的冲动。抢到雪儿后,河野选择了善待雪儿,甚至派专人“伺候”它。河野来自日本北海道的牧民世家,识马、训马是他的强项,对马有一种天然的爱护之心。然而当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时,他也会露出凶狠的一面。他几次放过杀害坡娃的机会,因为在他眼里,坡娃是一个孩子,一个爱马的孩子不应轻易被杀害,但这种善念是有限度的,河野始终无法超越自身作为一个侵略者的局限。尤其是当他最终发现自己无法驯服雪儿,恶的意志就淹没了善的意志——他果断地将雪儿送往前线,让它去拉大炮,去受苦。对美好事物的热爱之心与毁灭之心,正体现了人性之善与恶的交织。德国作家本哈德·施林克说:“人并不因为曾做了罪恶的事而完全是一个魔鬼,或被贬为魔鬼。”这一点,我想曹文轩是认同的。 曹文轩在谈到雪儿时,对它有这样一个归纳:雪儿“是一匹有着人格的马,有尊严,有智慧,有悲悯”。 而他写《火印》的目的,是想通过一匹有人格的马来写中国人在特定时期的境遇,以悲悯情怀关注全人类的共同命运。 在平等、互助和友爱的氛围中,尊严通常是不被注意到的。更多是在缺失的时候,尊严才会被注意到。雪儿对尊严的渴求,也是在被河野送往前线做苦力后才逐渐出现的。 如曹文轩所言,雪儿是一匹有着人格的马。它在前线做苦力的种种感受和反应也是高度拟人化的。在《活出生命的意义》一书中,有过纳粹集中营经历的心理学家弗兰克尔曾经这样总结集中营里的人们在被困时的心理反应:第一阶段是不忍目睹别人被罚示众;第二阶段是冷漠、迟钝,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雪儿的反应同样是如此。到达马场的第一天,它就目睹了一匹公马因抢吃一匹小母马的草料而被日本兵鞭打的惨烈情景。当时雪儿内心感到恐惧,退缩到一旁不安地看着受虐的公马。然而,这样的经历见多了,甚至切身领受了,雪儿也开始感到无能为力,感到麻木。 但所幸的是,雪儿并没有就此一直麻木下去。这只是阶段性的。最终,困境和苦难激起了它的自尊心,尤其是当一个日本老兵带着侮辱性的言辞鞭打它时,它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一直保持麻木的状态:“老兵开始解束在腰间的那根皮带。雪儿看到他在解皮带了,但它没有逃走。‘你不就知道用皮带抽打我们吗?好吧,抽打吧!我不怕!’……皮带落下了,下手非常狠。雪儿肩胛上的皮顿时开裂,流出血来。它昂着头,眺望着前方,远远地有一行白鹭在飞翔,姿态是那么的优美。” 也正是这样的自尊心激起的反抗精神,使得雪儿后来敢于复仇,也决意复仇。小说的最后两节内容,主要是写一个年轻士兵骑着雪儿和同样骑着马的河野对决的过程。在这场对阵中,雪儿是高度在场的,它其实才是复仇的主体。经过这么多苦难的折磨,雪儿,也包括坡娃、坡娃的父亲等等,其实早已伤痕累累,然而他们并非失去尊严。他们的经历,正好印证了弗兰克尔的话:“生命在任何条件下都有意义,即便是在最为恶劣的情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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